旧作新詮

朱卫胜

作者：罗博平　　

余於民国三十二年四月，奉派接长大埔县篆，时抗战方殷，征兵征实，支持国策，出巡督导，不遑寧处，如今事隔三十二年矣，进检旧篋，故纸堆中，得当日纪事白话小诗数首，囘忆前尘，浑如一梦！呜呼！隔海西望，疮痍满目，靑山一髮，莫非故鄕？岭表风物，不堪想像矣，余不善诗，当年兴之所至，信笔直书，聊纪事实，工拙固非所计也，读者鉴之！

乙夘冬月博平识於屛东远山画苑

一、赴福建永定求粮

（民国三十二年四月旧作之一）

抗战进入第六年度，广东沿海地区早被日寇佔领，海口被敌封锁，洋米来源断绝，又値闽赣禁米出境，粤省缺粮，发生饥荒，余於三十而年四月二十四日奉广东省政府急电，接长邑政，正値靑黄不接时期，存粮吃尽，民将断炊，人心遑遑，不可终日，视事三日，卽亲往福建邻邑永定交涉米粮开禁，整日步行翻山越岭，时永定县城鼠疫流行，传染正盛，家家户户，迁徙一空，余偕同视导朱克邦，衞士饶维昌到达县城，寂静无人，仅见衞生人员蒙面消毒，近前询问，始知县政府早已迁往鄕间办公，域內无一办公机关矣，遂落鄕探寻，在一庙宇中得晤该县项县长际科，大为惊讶，项县长见面卽高声告曰：「本县鼠疫流行，传染危险，老兄何冒险来此？……」余答曰：「贵县禁粮出境，民已断炊，敝邑存粮吃尽，已发生严重粮荒，余明知鼠疫危险，但为三十万生灵请命，不能计及个人利害！」项县长闻言，颇为感动，硏商结果，权准埔永接壤之峰市下洋两处米粮，特许埔人入境自由购买，流通济销，粮源畅开，人心因以安定，粮荒风波，逐渐平息。

诗曰：

饥荒狂潮到，生灵遍地哀。

黑疫吾何畏，但求禁粮开。

附註：

⑴鼠疫一名黑死病，又称核子瘟，早期发生自印度，传染迅速，侵入欧亚两洲，死人无算，民国初年吾埔农村亦被传染，死亡甚众，一家一室，同日同时死亡二三人者有之，为余幼年亲眼所见，言之心悸也。

⑵项县长际科，任职臺湾省政府財政厅，居住臺中，多年前曾因公蒞屛晤叙，彼此相见犹不忘旧事也。

二、出巡埔东行羣山中遇雨得句

（民国三十三年元月旧作之二）

埔东远望，西岩高峰屛障，象湖羣山罗列，层峦迭翠，万谷千川，春雨春风，万木昭甦。美哉河山！美哉故鄕！

诗曰：

雨过千山霽，春K万木新，

任重不辞达，求治在亲民。

三、巡祝平原游百丈磜卽景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旧作之三）

平溪十里，磜高谷深，悬崖白练，一似龙潭胜景，山野风光，殊堪入画。诗曰：

谷底有方郊，悬崖百丈磽，

潭青罢玉镜，飞瀑似腾蚊。

附註：

民国二十七年夏，余奉召赴东战场祁门前线，晋謁罗总司令卓英，小住二週，承邀同游黄山，登天都峰，宿文殊寺，黄山胜景，饱览无遗，实人生一大快事，黄山有三奇；曰云奇，松奇，石奇。天风雪霜，物换星移，构成大自然云松石之千奇百怪，美不胜观。因游百丈磜联想黄山龙潭一景。罗将军有游黄山诗云；「五千年有难名石，卅六峰多不老松，脚底更添云海壮，黄山奇气荡层胸。」

四、號召青年从军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旧作之四）

民国三十三年秋，委员长蒋公发表文告，號召靑年从军，激发三军士气，充实抗战国力，同年十月二十一日，本县成立靑年从军征集委员会，社会靑年学校学生，热烈响应踊跃从军，余亦电省请缨。並落鄕督导，道出长龙岗，遥望五虎鄕，口占一绝。

诗曰：

立马长龙岗，雄哉五虎乡，

从军与报国，男儿志昂扬。

附註：

吾邑战时重划鄕鎭区域，同仁湖寮一区，以五虎山为中心，划分为虎东，虎南，虎西，虎北，虎中等五鄕，虎山中学位於五虎山麓，黌舍巍峩，气象万千，梅川环流，虎岭雄峙，形胜天然，磅礴壮丽，长龙岗则遥遥相对也。

是时全县靑年报名从军者一千余人，士气旺盛，胜利在望矣。

五、贺海滨师范成立

（民国三十四年旧作之五）

邑贤邹海滨先生，革命元勋，党国柱石也。三十四年欣逢海老六秩华诞，邑人羣请设立海滨师范一所，培养师资，作育英才，以资景仰，而彰盛德。本县参议会集会决议公推余兼任校长，负责拨款筹备成立，遂於是年三月一日招生开学上课，各方称庆，函电驰贺。余亦作小诗纪之。

诗曰；

山川钟毓秀，岭表诞人豪，

英才勤乐育，亮节仰风高。

附註：

⑴邹海滨先生当年自重庆来电云；「大埔罗县长博平兄惠鉴；海滨师范赖兄主持，邑中同人得观厥成，从此吾埔师资济济，后生受惠实多，惟以鲁號命校，滋惭感耳。今后愿隨兄曁诸君子之后，以尽棉薄也，邹鲁寅艷渝。」

⑵靑年军罗总监卓英贺电云：「大埔罗县长博平，寅蒸电悉。密，海滨师范创立，致颂词曰：「百年大计，厥为树人，敎之育之，蔚起彬彬，弦诵茶阳，景仰海滨，陶冶师资，嘉惠羣英。」罗卓英夘江考试印。

⑶民国四十年二月余奉命赴阳明山参加革命实践硏究院第十一期受训，某日蒙院长蒋公召见，垂询硏究心得。 蒋公首先面諭云：「大埔为一山县，我於民国七年曾隨 总理孙公到达贵县三河埧，驻节天主堂，山川地形甚悉，你在履歷中有曾任大埔县立海滨师范校长一职，贵县有山无海，何以学校命名为海滨？……」余肃容恭答曰：「海滨师范为敝县民众景仰邑贤邹海滨先生之革命功勛，及对党国贡献而创立，藉以作育英才，造就师资，为靑年典范，非以地域命名……」蒋公闻言，笑笑点头，连称；「很好很好……」足证 蒋公记忆力之强，关心地方敎育之切，是亦一値得追思之往事也。

六、观赏岩上乡杉林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旧作之六）

岩上鄕位於埔东闽粤边境，地势高亢。崇山峻岭，遍植杉木，绿荫蔽天，蔚为奇观。余垂询该鄕父老，何以专植杉木？致如此茂盛？究为何人倡导？何人种植？据老辈答称：「专植杉木为本鄕数百年来祖宗遗传风尙，家家户户，每有婴孩出生，父母卽为栽种杉苗一百株，积年累月，自然长成，以作二十年后婴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之资財。祖传世代，人人奉行，人口愈多，种植面积愈广，相习成风，遂成今日满山杉树之现状，山村鄕民一家衣食，经济来源端赖杉木出息维持云。」由此观之该鄕鄕民以植树为储蓄，伐杉作资財，深佩前人眼光之远大，立法之良善也。吾邑建筑木材，多用杉树，樑桁桷板，门窗户扇，无一非取材於杉木，且大量由韩江扎木排输出潮汕济销，吾邑外销土產，除高陂瓷器外，岩上杉木应为大宗。余出巡岩上，目覩满山杉林，夹道大木，嘆为伟观，留宿乌桕埧鄕公所楼上一宵，白云朵朵，绕室入户，身在云雾之中，顿有飘飘欲仙之感，时値炎夏酷暑，而该鄕天气凉爽如秋，余常谓岩上鄕，乃吾邑之庐山也。

诗曰：

岩上齐天高，杉林遍地栽，

先民立善策，百代自生財，

附註：

⑴吾邑旅居海外画侨，毕生勤劳，一旦致富，类多挟资荣归故鄕，买良田，建大厦，以为落叶归根，颐养天年之所，华侨喜建三堂四横一围楼之大厦，屋內结构採传统图式，全栋大厅三堂平房楼房百余间，大厅可设宴席百余枱，每逢喜庆輒宴客千人，济济一堂，以此为荣，但宾客绝无须致送红包礼品，盖主人专诚为宴客而宴客，纯为礼敬鄕亲，不接受任何礼物，以示诚意也。吾邑各区鄕鎭华侨大厦之多，不胜枚擧。卽如同仁湖寮一区，新屋林立，如孝友楼，绳武楼，镜淸公祠，万山公祠，仲英公祠，森堂公祠，淸阶公祠，文阶公祠，秋轮公祠等，到处皆是。保安维新一区，有光禄第，荣禄第，杨斋公祠，侨才大楼等，俱属侨资建筑，美轮美奐，木材均用岩上杉木，而正堂栋樑选择尤为考究，山主必须恭请顾主（新厦主人）上山，亲自选择树大而坚直之活杉，择日焚香砍伐备用，如能发现二株同根双生长大，堪作栋樑者，视为子孙衫，更为名贵，高价方能购得，意为多子多孙，多福多寿之徵兆也，又吾邑之银江鄕，晒袍岭亦为出杉木之区，木质坚实多油耐久，不易虫蛀，尤为众所乐用，每年济销潮汕丰揭，甚为大宗。

⑵大靖维新鄕之光禄第，荣禄第二座大厦，均为富甲南洋之侨商张弼士一人所建，张弼士原名肇燮，官名振勋，据传淸光緖二十九年，慈禧太后传旨召见张氏，弼士奉献纹银叁拾万两为见面礼，慈禧得银嘉奬，颁赏「考察南洋商务大臣」名义。乃是空衔而已。又特许张氏独资在山东烟台，创设张裕酿酒公司，厂地万亩，聘请德国专家种植葡萄，酿造陈年葡萄美酒，出品驰誉中外，外销南洋。民国五年八月张氏病逝荷属吧城，享年七十六岁，遗嘱运柩归葬大埔黄砂，筑石坟，建墓庐，甚具规模，抗战期间，烟台失陷，酒厂被佔。弼士长子张秩卿，率领家属二三十人避难还鄕，居住光禄第大厦，经济来源断绝，家道中落，全赖出售家產度日，田地售尽，又将大厦荣禄第让售张敬羣，黄砂之守墓庐亦竟售与陈梅光，可谓坐吃山空矣。某日县政府据维新鄕鄕长张敬之报告，秩卿一家已无米为炊，山穷水尽，请求设法，余卽飭救济会杨常委毅三速运米救济，並录用秩卿长子张慈溥为百侯田粮分处主任，其他年长儿孙，亦酌为安置工作。藉得俸米薪津，暂维一家生活，期渡战时难关，俗语云：「人生无常，穷通莫测。」其斯之谓歟！余曾以出巡维新鄕政之便，顺道往访，秩卿先生已年迈龙钟，光禄第气派堂皇，正厅尙悬掛荷兰女王所赠水晶宫灯六盏，光彩夺目，慈禧颁赏之福字，寿字方匾，红底金字，引人注规，尙留少数红木傢具，及残存之二十四史，因房屋多，住人少，到处尘封，久不淸扫矣。秩卿先生为辛亥十月革命成功，满淸推翻，民国成立，大埔光復后，第一任民选大埔县长，为维持地方秩序，接受推擧，但为时甚暂也。

七、羊子岗苍松古道

（民国三十五年八月旧作之七）

羊子岗又名洋曼岗，为吾邑县城一通往福建永定汀杭之交通孔道，路基全在山顚，在埔境者长约六七十里，大道两旁，植有苍松数千株，树大合抱，虬龙顶天，蜿蜒山岭，一似树海长城，树龄已逾四五百年矣。余尝考査，羊子岗路树栽植，起自明代，当开始种植时，困难异常，多被樵夫，村妇，牧童，路人所摧折损害，无法长生，山高人稀，亦无人照管，后经父老士绅熟商，思得一计，採取神道设敎护树之法，创立路树会，沿途山村普遍设立，每年逢农历春节，会众出动，羣向每一株苍松路树焚香膜拜，封称大树之神，繫上红绸丝带，加贴黄纸神符，藉求神灵呵护，路树长生，年年如此，扩大宣传，使村夫樵牧路人，心存成惧，不敢攀折砍伐，冒凟神灵。自实行此法后，果然成效大著，所植路树成活率极高，逐年栽种，遂成巨观，松涛万顷，绿荫蔽天，凉风习习，行人称快，成为现代游乐观光胜地。谷底卽为白浪滔滔之韩江，壮丽无比。

民国三十五年广东省政府敎育厅长姚寳猷，率领政务视导团来埔视察，响往松林古道，特往游览，长松巨木，洋洋大观，誉为广东全省绝无仅有之人工林道，大为讚赏，嘆观止焉！公开演讲常说：「大埔洋曼岗数十里交通古道，数千株苍松路树，为大埔前辈智慧心力之结晶，改变自然环境，人力胜天之伟大森林建设，旣利行人，又美化山川，实为大埔一县独有之民德民风之高度表现云。」

诗曰：

古道称羊子，植松数百年。

神功呵大木，德泽感前贤。

⑵近十年来，余致力国画硏习，所作苍松，多以记忆中之洋曼岗长龙山岭古松为蓝本，因苍松古老，枝干奇拙，具顶天立地之姿，有虬龙飞跃之態，余在埔城时常登山观赏，印象深入，执笔作画，不难於想像中得其神態，（见揷图一）故余所作松树，颇有古色盎然之趣，前年余在星加坡，擧行个人国画展览时，展出苍松巨幅，颇为观众讚赏，会后以松鹤图乙幅，（见揷图二）奉赠南洋大学文物馆收藏矣。

（民国三十六年一月旧作之八）

双髻山为同仁羣山之主峰，双峰高耸，形似美人双髻，因是得名，（见挿图三）盘湖菴位於该山之麓，菴为明末吏部员外郞罗万杰募资扩建，红墙灰瓦，古雅淸幽。万杰揭扬人，明亡起兵勤王，迨反淸后明未果，兵败入山，结菴於此，归隱山林，不问世事，常与邑贤，黄一渊，林木陈，一般文人逸士谈禪吟咏，寄情物外，菴前有一大石，湖水一潭，泉水潺潺，烟水云树，翠柏苍松，自然风景，引人入胜，后涸湖为田，以养寺僧，三百年来邑人以此为游观胜地。

诗曰：

探幽寻双髻，欣闻古寺钟，

丛林怀旧德，松鹤想高踪。

附註：

⑴盘湖菴筑於双髻山阳，为二堂二横之砖造瓦屋，一天井，一门楼，门额盘湖菴三字，为弘觉道忞禪师，林木陈公所书，字大逾尺，顏体正楷，浑雄遒劲，木陈为一代高僧，浙江寧波天童寺主持，精硏佛典，尤擅诗文书法，並能绘佛像，盘湖庵中旧藏五百罗汉图像一套，卽为木陈公所绘赠，惜歷代寺僧不知寳爱，今仅残存八幅耳。罗慈威将军昔有咏道态禪师林木陈诗云：「儒冠抛却着架裟，於孝无亏且出家，一代禪宗推道文心，天童古木永槎枒」。木陈乃湖寮新村人也。该庵田山寺產，入民国后拨交湖山官学接管，后归虎山公学经营，设立苗圃，植树造林，一时呈復兴气象，当虎公迁坟建校时期，特闢该庵山场一百亩，为先贤纪念墓园，以安先灵而资景仰，庵堂正殿供奉释迦佛祖，两傍排列十八罗汉塑像，栩栩如生，传为木陈门下佛徒名手所作。如今故鄕沦陷，面目全非，名庵胜地，存毁不可知矣。

⑵民国三十一年七月，远征军罗司令长官卓英，归自印度缅甸，奉准还鄕省亲，视察虎公敎育，特抽暇一天，陪伴八三高龄老父平林公，率同亲友一行，同游双髻山盘湖庵，旧地重临，无限欢欣，满山大竹，凉风习习，步履山中，如入仙境，罗将军当时兴至，曾吟诗寄怀，惜未存录也。邑人罗为雄氏，所作湖山杂咏一百首，其中有咏盘湖庵诗云：「惜无湖水但湖田，世外丛林几变迁，不驻高僧居隱士，胸罗万卷缅前贤」。

吾谁与归

写得真好，极具底蕴。{:9_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