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一编的的确确很好的客家山村<<百侯往事>>-刘锦云著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4 20:00

作者母亲少女像（右）
（接）
浓，佩玲，还有笑珍姐，都喜欢围拢在母亲周围，母亲一边教剪花
草图纸绣拖鞋，一边讲戏文，如汉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
《目莲救母》、《蓝继子》、《林昭德卖水》等等，她从小跟外婆去看戏，
看得多了，便能复述这些故事。讲到“八仙过海”的故事，为了便
于记忆，她还教我们背诵八仙诗：
铁拐葫芦一杖中，钟离扇拂舞春风。
洞宾背剑腾云至，湘子吹箫引凤从。
国舅手执金板指，果老骑驴缚苍龙。
仙姑送下长生酒，采和花果满堂红。
母亲上夜校时学到的卫生常识也传授给已是少女的笑珍姐、巧
姐。她们因为害羞，常常把月经带挂到房间的床背后最阴暗的地方，
也因买不起草纸，用布包上香炉灰代替。
农历七月七日是七夕节，母亲便给我们讲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
故事。她说，这一天，你看不到乌鸦了，因为乌鸦飞到天河为牛郎
织女搭桥，好让他们相会。
记得有一年的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傍晚，由母亲主持了“请屎
缸姑”的游戏。玩这个游戏的还是我们这些女孩子们。
道具是取来一只抬酒瓮用的用竹子编的筐，叫“酒络”，用一
件妇人衣服给围上，扮成妇人样。让笑珍姐、佩玲抬到粪缸（厕所）
处，我母亲一边烧香纸一边念请神文：
“屎缸姑，屎缸姑，八月十五请你来嬲（聊）一哺（夜）！你
爱来就只管来，莫在河边河岸玩溜苔。灯芯探桥你要过，竹叶撑船
你爱来！”念毕，将“酒络”抬回屋里。她说，如果屎缸姑来了，
酒络就会摇摆点头，这时可以与神对话了：
“屎缸姑，你看我还有多少阳寿？”如果点头二十次，便是还
有阳寿20 年。
这样的游戏大多是不灵验，母亲说是我们的心不够虔诚。
母亲喜欢看时兴的话剧，特别喜欢看有我父亲出演的戏。
1949 年，“百侯时代剧社”重新组建，杨茂轩仍当社长兼导演。
主要成员仍然是来自百侯中学及侯南中心小学的老师，还有部分中
学生参加。《白毛女》和《赤叶河》可以说是时代剧社长盛不衰的
传统节目。因为演出这两个节目，涌现出一批全镇驰名的业余演员。
人们见到杨茂轩便叫“杨白劳”，见到杨潜英便叫“喜儿”，见到何
双英便叫“ 燕燕”，见到杨世泓便叫“黄世仁”，见到萧锡纪便叫“ 赵
大叔”，见到杨国镇便叫“ 大春”，见到丘玉辉便叫“王大富”。
我的父亲在《白毛女》一剧中扮演黄世仁的母亲——地主婆，
因为是男扮女装，便得了个绰号“茂銮伯姆”。与我父亲一样擅长
男扮女装演老妇的还有杨鼎新，人们也亲昵地唤他“鼎新伯姆”。
那时尽管我母亲已有3 个孩子，仍然每场戏必到。她坐在专为
演员家属摆放的戏台前排的长条凳上，身边带着已是五、六岁的我。
我母亲不但是热心观众，还是个评论员，她告诉父亲：“你用
发簪扎喜儿脸颊的时候，观众都愤怒了，喊口号了。地主婆平常念
经吃斋，好象是很善良，对待丫头却那么狠毒。这出戏擦亮了大家
的眼睛。”
我的母亲不但喜欢戏还喜欢唱。母亲经常带我去小学菜地拔草、
捉虫。小学校每天都有音乐课，白天我听老师学生唱，回到家时我
听妈妈唱：
我们到处卖唱，我们到处献舞；谁不知道国家将亡，为什么被
人当作商女？
为了饥寒交迫，我们到处哀歌；尝尽了人生的滋味，舞女是永
远的漂流。
谁甘心做人的奴隶，谁愿意让乡土沦丧？可怜是铁蹄下的歌女，
被鞭挞得遍体鳞伤！
我的母亲唱得哀婉、动听，她的眼中含着泪光。她虽然没有登
上舞台，但她在我心中是个优秀的歌手。
在时代剧社的重陶下，在我母亲父亲的影响下，我变得越来越
喜欢唱歌跳舞了。一旦学会了一首歌，我就大胆地给家人、外公、
外婆表演，同时也得到了众多的表扬、鼓励与奖赏。
我是在妈妈的歌声中得到启蒙的，也是在下祠堂小学的歌声中
成长的。
五、捉蟑螂
天黑了，爸爸从学校回来了。妈妈告诉他：“阿素发烧了，已
让梅婆太喊太阳公公、床公床婆了。”
爸爸说：“中医有个单方退烧最好，就是拔出蟑螂的肠子，用
水蒸汤，喝下去就能退烧，咱们试一试。”说罢便叫我跟他到厨房
捉蟑螂。
我举着煤油灯，爸爸打开碗柜，十多只蟑螂受了惊吓四处躲藏。
有的仍龟缩在柜角伸着触须，警惕地瞪着眼睛。爸爸眼疾手快，“啪、
啪”两声，抓住了，放入玻璃瓶中。逃出碗柜的蟑螂爬上灶台，又
爬入水缸，它蹿得快，我们紧追不舍。爸爸说：“蟑螂靠吃剩的饭
菜渣生活。”果然，我们翻开洗碗盆，就在盆底藏着两只，又被爸
爸一把抓住。不大功夫，我们已捕捉了上十只蟑螂，一一放入瓶中。
爸爸取出蟑螂，一手抓它的头，一手抓身，只一拉，蟑螂的头
断了，连着内脏也被拉出来，一条细细的白色的东西出来了。爸爸
说：“这就是它的肠子。”只见他轻轻取下那白色的肠子，放入带水
的碗里，把碗放入锅中隔水蒸了一阵便取出，退烧药就这样制好了。
我看到碗里的水仍然是白的，上面漂着几根细线状的肠子。
“来，我们把这个水给孩子灌下去。”爸爸对妈妈说。
于是我端碗，妈妈抱着妹妹，还用左手捏住妹妹的鼻子，爸爸
迅速地把药灌进妹妹的嘴里。待妹妹哇哇大哭时，一切都完成了。
第二天，妹妹不再发烧。是蟑螂的肠子退了烧，还是太阳公公
把三魂七魄带回来了？我久久不得其解。
六、分　床
母亲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加上已有的两个孩子，家中只有一张
床，如何睡得下？正好这时敬业的父亲提拔为小学低级部主任，大
家呼他为“茂主”，可以在学校安一张床，方便晚上做事，母亲提
出带开一个去住。父亲决定带我到学校住。那时我6 岁，上一年级。
到下祠堂小学睡觉我愿意，因为不用再睡天天被弟妹尿湿的席
子了。
晚饭后洗完澡，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去学校。一路上，父亲考我
的算术1+1 等于多少？我便大声地背下加法口诀：1+1=2，1+2=3，
1+3=4，1+4=5……等背完加法口诀，父亲再问1-1 等于多少？我便
又毫不思索地顺口背下了减法口诀。
有时爸爸给我讲故事。记得有一次他讲了杨姓祖上协强公捡金
烟筒的故事：
协强公，清代乾隆年间人，家穷，连水缸也只是一片缸角，住
在祠堂屋的角落里，真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每天以打担为生，
过着贫穷孤苦的生活。有一年大年三十，梓叔到祖祠拜祖，见他在
檐边烧火，一怒之下，把他的火炉踢了，把水缸的缸角也打破了，
还怒骂他。协强公强忍凌辱，拿起扁担弃家出走。路中遇见熟人，
劝他息怒，邀到家中，并给他二两银子，帮助他挑茶油卖，自此当
了卖油郎。
有一天，他挑油到达清风亭歇脚时，拾到一只水烟筒，细细一看，
似乎是金的，决心在凉亭等待失主。不久，一人匆匆而来，问协强公：
“有无捡到铜烟筒？”协强公说：“铜的没捡到，金的倒捡到一支。”
并当即奉还。原来失主是一个富商，看到协强公忠厚老实，便资助
他经商，当代理茶油的收购。经过辛勤的经营，生意不断发展，最
后又开办烟厂，赚了钱建了大屋，百忍楼，德星堂就是他建的。这
个故事告诉我们，要人穷志不穷，只要勤劳，坚忍，忍让，待人忠
厚老实又诚恳，就会成为有大作为的人。
他还给我讲要及时孝敬老人的道理：现在奶奶还能吃肉，就要
尽量满足她。不要像谦益公，辛苦了一辈子，养了一辈子的母鸭，
为养育子孙，舍不得吃一块肉。可到了老年，儿孙们孝敬他鸭肉时，
他却缺牙少齿咬不动了。他看着满桌的鸭肉，感慨万千，不禁哭出
声来。俗话说得好：“对待长辈，在生四两肉，胜过死后祭猪羊。”
天气渐渐寒冷，已进入初冬了。父亲最担心的就是怕我们生病，
而最容易生的病便是伤风感冒。如何防止受凉？父亲有他的土办法。
他拿出一条破毛毡，剪成几块。他用一块羊毡在我身上裹了一圈，
然后拿绳子在身上拦腰绑上，打了结，这样我睡觉时即使掀了被子
也不至受凉。
这种土办法一直沿用到我的弟妹们，他们也是睡觉时被这么绑
着的。
父亲真是又当爹又当妈。我们晚上常喝粥，半夜是要叫起来尿
一次的。我被领到门口的石榴树前，对准石榴根撒尿。爸爸说，这
是给它施肥，第二天再冲点水，石榴树会开出红通通的花。
等到我两个弟弟跟父亲一起睡时，小学已经搬到了新校址了，
房间门口也种了不少树木、花草，但是它们没有像石榴树这么幸运。
父亲知道孩子多了，吃菜成了问题，如何解决吃菜问题关键是
肥料。家里没有养猪、养牛，哪来的肥？就靠一点尿。所以父亲很
珍惜孩子的尿泡。他告诉我们，如果快要放学时，有尿也要憋一会，
到家再撒。
弟弟晚上也要起夜，父亲给他们准备了一个铁罐子，并钻了二
个眼，安了一条铁丝。父亲说：“晚上的尿就盛在铁罐里，天亮了
提回家去。没有尿，菜就长不好……”父亲又进行了一次勤俭教育。
小弟弟也有了面子问题，他们不肯。父亲说：“没有什么难为情，
劳动光荣嘛！”
这件事让大姨知道了，她打趣地说：“有人问你提的是什么？
你就说是膨皮思（斗鱼），抓来玩的。”
七、偷老公的钱不算偷
母亲对父亲是温顺的又是关心体贴的。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母
亲首先盛起一碗放一边，等父亲放学回来吃。如果父亲因工作忙不
能回家要在学校过夜，她便亲自送到学校去，让他趁热吃下。但母
亲自从生下第三个女儿后，父亲对母亲的关心不如以前了。父亲渴
望有儿子，他认为生不出儿子是女人的错。
奶奶越来越老，父亲每个星期日都要割猪肉去看望奶奶；奶奶
则支撑着身子走到门口，向山下眺望，看见小儿子就是最大安慰。
父亲更多地关注奶奶、伯父伯姆及他们的孩子娘律哥、石水哥。
他们的孩子读书的学费、书本费，家中的油盐钱，都是父亲支持。
父亲认为自己是大哥大嫂带大的，理所当然要帮助他们。
父亲过惯了苦日子，认为三餐有粥有饭就很好了；母亲认为孩
子们总是咸菜、萝卜干、咸砚子、橄榄节送饭，吃得太少，希望改
善一下。
母亲每次向父亲要钱，父亲总是说没有。母亲也有办法，用米
可以换物。她有时也换些当梨、糖梨给孩子吃。父亲回家一旦看见
地上有当梨蒂、有糖梨蒂就知道母亲又用米去换物了，就生气。他
很不满意，他说“小孩子有粥有饭就会长大，这些水果是‘过口没’，
吃进去，只是满足一下嘴巴，对长身体并无益处，以后少买”。
父亲的微薄薪水要养老婆孩子，还要支持母亲、哥嫂，总是手
头紧紧的。他认为火柴、肥皂、油盐、柴米是一定要买的，其它则
可以省。
一天，父亲回家午睡，上衣就挂在蚊帐钩。等他睡熟，母亲轻
轻地取下他的上衣，翻开口袋。“有钱说没钱。”她正在翻着，父亲
醒了，一把抽回上衣，对母亲说：“你偷拿我口袋的钱！”母亲一
听急了，说：“偷老公的钱不算偷。你明明有钱还说没钱，这个家
我不当了。”
“邓公礤人卖不出去柴，挑到我们家。我们不但要给她们钱，
还要管吃，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开销也大。你一个教书先生就那
点死工资，又没大本事去变出钱来，总是要我节省节省。你不让我
们吃干饭，每天吃粥，菜是菜脯头、橄榄节。你知道吗？孩子晚上
吃粥天天尿床，我天天晒草席晒不干。你看看，你看哪！”母亲指
着天井上晾的席子。母亲有一肚子委屈，这时如同决堤的河水倾泻
出来。
父亲也不示弱，他说：“什么东西都要用钱买，不是自己去种，
就是金山银山也有吃光的时候，要去劳动，去种才会有得吃，省比
挣快。老古言语，‘一天省一口，一年省几斗’。孔子曰：‘日省一钱，
月积三两。’”小两口越吵越厉害。母亲走到妙姑婆那里找她的儿
媳妇杨琴先生评理：
“琴姑，你评评理，明明有钱说没钱。柴米油盐样样要钱，孩
子吃一点当梨，他就说我乱花钱。这个家，我当不了了。”
杨琴先生笑着说：“你们俩个又狗相咬了，用水来泼啦！”
琴姑把他们比做狗，他们俩一听，细想也没有什么大事，扑嗤
一声笑了起来，这场家庭纷争才算结束。
母亲回娘家，向外婆投诉，外婆安慰说：“这个啬屎鬼，一个
铜板看得比铜锣还大。小孩子看见柿子想吃一个，看见糖梨吃几个，
哄哄孩子嘛，两合米可以买一堆了。不用生气，他不给钱，我给。
这个山猴精，是个啬屁股。”
八、风　波
产后母亲的身体很弱，导致奶水不足。因为奶不够，小弟弟晚
上不停地哭醒，母亲睡眠不足。
分了的田该插秧了，犁田、耙田可以请别人来帮忙，可是田唇
的草要铲一铲。父亲似乎永远只停留在做几个示范，剩下的事情就
该由刚做完月子的母亲照着他的布置去做了。那时，父亲是要回学
校上课的，还要备课，还要改作业，教书先生下田劳动是少见的。
母亲勉强支撑着身体去锄田唇，也不知挥了几下锄头，因为用
力过猛，竟然咳嗽不止，最后咳出血来。乡亲们把她扶到家中，但
到了家中她仍吐出不少血。
中医大夫来了，号了脉，认为母亲元气大伤，要好生卧床休养，
多进补营养，再用中药调理，慢慢就会复原的。
听说女儿生病，外婆外公都来看望，带来人参之类的补品。
外婆对父亲要母亲去干重活，很有意见。她一边安慰母亲一边
责骂：
“孩子还吃奶，本来人就软弱，身体还未复原，怎么好去干大
田的活？可以雇人做。”“就是舍不得那几个钱。钱就是命，命就是
狗屎。”外婆半安慰，半是埋怨。
土改以后，南洋的华侨不敢寄钱了，以为寄了钱，反而害了父
母。外婆外公不像过去宽裕了。母亲也很孝顺，她有苦衷自己忍了，
怕父母为她担心，父母毕竟越来越老了。
外婆和以往一样，经常到我们家，还是送菜、送豆腐、牛血、面线。
龙丰同肉铺老板土改时被镇压后，外婆已经不能随时去拿肉了。她
每次来家中，翻看厨柜，她看到的菜总是老三样：咸蚬子、橄榄节、
菜脯头。她对母亲说：“吃这些菜孩子哪能长大？你怎么变奶给孩
子吃？每次来看到你们都是吃这些，孩子怎么会长肉？”
母亲告诉外婆：“是他爸爸不让吃干饭。他说：‘邓公礤人年初
一才有干饭吃，年初二就吃粥与红薯了。小孩子吃粥好消化。’且
晚上吃粥，小孩子尿床，尿得到处是，睡觉时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
外婆说：“你们不会早些吃饭？吃干饭他也不知道，等他回来时也
看不见。”母亲遵照外婆的策略，果然晚饭吃干饭，孩子不尿床了。
九、打　架
因为分了田，耕田要插秧、施肥、耘田除草，天旱还要借水车
去戽水。
父亲对水稻的生长很关心，他放学后总要先看看大田，是不是
有水，要不要放水。他总是向老农民虚心请教什么时候落灰？什么
时候泼粪？正逢天旱，别人半夜起来戽水，水车隆隆响，大田的汽
灯、针子火把通宵达旦亮着。父亲也着急，也要动员母亲去踩水车，
给稻田灌水，说水稻正是灌浆期，没有水会结出瘪的谷子。
母亲说：“花点工钱，请人去做吧，我还要给孩子喂奶做饭。”
父亲听到母亲这类话太多了，他不以为然。
父亲说：“有小孩就不种田了，天底下生孩子的妇女多多，生
得比你多的也要劳动。我们邓公礤人，临产还上山砍柴，孩子生在
山上，用镰刀自己断脐呢！别人都能，你是金枝玉叶？你那么金
贵？”
母亲说：“你那么看重邓公礤人，当年你就不该娶我村里人，
你去娶山里人。”
母亲一边说，一边哭，她委屈，她失望。她冲父亲说：“你可
以休了我，去娶山里人。有本事你自己去耕。我不干了，我干不了。”
父亲被她越逼越紧，就说：“我不会怕你的，你再骂我就劈了
你。”他揪住母亲的衣领，假装要抓起门边的斧头劈她。这一下可
真是惹恼了母亲。她一头撞到他的肚子上，说：“我现在就对你死，
让你好另娶会干活的山里人。”
我当时上小学二年级，刚放学回家，看见父母扭成一团，放下
书包，端过小竹凳，站在他们中间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这
一哭一闹，早就惊动了四邻，大家都来相劝。
“茂銮先生，阿近身体弱，干不了田里的活，小孩还小，请人
做田吧！”天津婆站在母亲一边。
“阿近，你不必动气，这样会伤身，骂老公也要给他留点面子，
他是教书先生。”妙姑婆站在父亲一边劝。
母亲回到房间哭泣，父亲躲到学校去了，一场战争暂时结束。
我三步二脚跑到外婆家，把事情经过、打架的场面，母亲怎么
说，父亲又怎么说，向外婆复述一遍。外婆问得详细，我唯恐表达
得不完善，尽量描绘。
我把外婆搬来了，母亲见到外婆哭得更加厉害，一肚子委屈终
于有了发泄的通道。外婆喃喃地说：“这个山猴精，山鬼，怎可把
我女儿比邓公礤人？”
外婆临走，又是塞了一把钱给母亲，说：“田里的活请人做吧！
你哪里干得了。”
十、我是外婆的“耳报神”
母亲与父亲吵架越来越频繁了，他们每次吵架，总要惊动外婆。
外婆把我看成“耳报神”。为了把事情的原委弄清，以便摸准父母
矛盾的症结，外婆经常带我到她家过夜。有一次爸爸拿起斧子，妈
妈扬言要上吊，外婆赶来劝架后，又把我带回她家。
我喜欢上外婆家。外婆家有许多好吃的，比如南洋带回来的阿华
田（巧克力粉）冲开水再放糖，好吃极了，我一进到外婆的房间，眼
睛便不自觉地会瞟到那个罐子上。外婆知道“阿华田”是我的最爱。
外婆家总是有肉吃，在外婆家我可以吃三碗饭，但是外婆常常说：
“一碗起，二碗止，三碗无廉耻。”
“有好菜就暴吃，没有好菜就不吃，吃饭不均匀也长不大。”外
婆教我不要挑吃。
晚上要睡觉了，外公给我检查蚊帐内有没有蚊子。
他轻轻放下蚊帐，用小煤油灯照一照蚊帐内各处，从上往下照，
又从下往上照，发现一只、二只、三只蚊子。他不动声色，轻轻移
动灯盏，只在坟子下方轻轻一碰，“咝”一声，一只蚊子掉进灯罩内，
化成灰烬。又一只蚊子被吸进火中，化成一股黑烟……
外公这个办法真灵。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末了才把蚊帐的四
个角拉好，让蚊帐垂直，风吹不开了，才离开。
外婆在另一张床上躺着，她开始问我：“你爸爸妈妈是怎么吵
起来的？”
我躺在床上，细细地回顾了父母吵架的过程：
爸爸放学回来，看见地上有当梨蒂就问：“你又买当梨吃啦？”
妈妈说：“是”。爸爸说：“我告诉过你，小孩子当梨吃多了会
拉不出屎来，你又买？”妈妈说：“你是心疼钱，一点点当梨就会
拉不出屎吗？两分钱买一大筒了。”爸爸说：“两分钱也是钱，可以
买一盒火柴。一盒火柴可以用半个月了。庭公礤人一年到头只用几
盒火柴，平时都是借火种，借来借去，那像你两分钱就不当钱。”
妈妈说：“你总是拿我当邓公礤人，当年就不该娶我。为什么
不去娶邓公礤人？她们又会劳动，不用买柴烧，你怎么不娶邓公礤
人呢？”她越说声音越大，“当年你还说娶了我可以不吃饭呢？”爸
爸生气了说：“我说一句你说十句，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妈妈说：“看你样子还敢打我不成？”
爸爸说：“你以为我不敢打，打给你看看。”
爸爸便卷起袖口，再卷起裤脚，准备打过去的样子。
妈妈说：“你打你打呀！”一边说一边往爸爸身上靠。
爸爸真的打过去一记耳光。
妈妈大哭，一边往他怀里撞，一边说：“你把我打死好了，你
把我打死了，才好去娶邓公磜人。”
爸爸说：“你再闹我就一斧子劈过来。”他从门边抓起斧子做出
要劈的样子。这一下，妈妈更是不依不饶了，她抓住爸爸的领子就
往他身上撞，大声喊着：“我今天就给你死了，死给你看。”
妈妈转身进了房间，并把门划上，然后扶着楼梯直上顶棚。她
在上面一边哭一边说：“我今天就上吊给你看，我死了你才开心。”
爸爸慌了，赶紧去叫邻居来劝天津婆在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说：
“阿近，有话好好说，不要对生对死的。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也不
能死，死了谁看顾这些孩子？”
杨琴先生说：“阿近，我批评茂銮了，两分钱铜锣大，他是穷
惯了省惯了的人。”“阿近，你不能去死，你死了你倒痛快了，这些
孩子可怜，没听老人言‘亲娘食鸡臂，后娘食鸡肠’，你看在孩子
面上，先下来，先打开门。”
我跟妹妹也拼命哭，拼命喊，大家都在门口敲门。
后来你就赶来了，你一喊，妈妈就走下来开门了。
我细细地复述着父母吵架经过，外婆明白了，又是为了钱。她
叹声道：“你爸爸呀！钱就是命，命就是猪屎。一个铜板看得比铜
锣还大。这个啬屎鬼，山鬼精。”
十一、大姨来了
母亲吐血的消息传给大姨，大姨马上赶来看望。她卷着裤腿，
穿着草鞋，肩上还垫着棉垫，手上拿着扁担绳索。大姨高大壮实，
站在门口如同一扇门，手里提着猪心、猪肝、猪粉肠来了。她说这
三样煮汤叫“三及第”，猪肝补血，猪心补心。大姨最了解，母亲
身体弱是因营养不足。
母亲见到大姐扁担绳索不离身，草鞋麻褡，心中一阵酸楚。母
亲不希望她去扛货，可是不扛货吃什么？母亲泪眼汪汪地说：
“姐，你不用来看我，你扛货要紧。你不去扛货就没有工钱，
三个儿子吃什么？”
“阿近，你不用担心，我有的是力气，‘扛子一响赢过县长’，
有力气就有钱。不像你干嘴饿鼻。”
母亲把去锄田唇草吐血的经过说了，还告诉她同父亲吵架的原
委。
“他爸爸说，生孩子的人千千万万，没人识，只有你会生。邓
公礤人临产那天还上山砍柴，孩子生在山上，自己用镰刀割脐带。
大家的子女天生天养都会长大。”大姨听到这里，一下就炸了。
“当年要娶你时，说‘能娶到阿近我不用吃饭’，现在把你与邓
公礤人相比，这个山鬼精，这么不懂得怜惜我的妹妹。”大姨按耐
不住，一口一个“山精”、“山鬼”、“山猴哥”，邓公礤人“靓种”，
骂个不停，大姨直肠直肚，脾气刚烈，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看到不
顺眼的就是要说要骂。大姨不顾父亲是爱面子的教书先生，当着面
质问他：
“当年你说‘能娶到我妹妹可以不用吃饭’，现在她身体有病，
几个孩子已经够她打理了，还逼她去干重活？你对我妹妹不珍惜，
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钱就是命，命就是猪屎’……”
大姨说这些话是安慰母亲，也是替母亲出气。
大姨深知父亲穷惯了，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他知道父亲常
常对我母亲说：“我一个教书先生尚且只有一双布鞋二件衣裤。穿
得破烂不会见笑人，只要洗得干净补得方正就不怕被人笑。不劳动，
又好吃懒做才是羞耻。”她知道父亲嫌母亲用火柴太费了，说“一
盒火柴两分钱，两分钱也是钱，你白天可去别人家引火，可以节省
一点火柴。”
大姨知道父亲不会去买豆腐牛血给孩子吃，她经常给我们送。
她常常一大早起床到龙丰同屠宰场去帮助杀猪。屠宰场的猪在
笼里嗷嗷叫，有的不肯出笼，有的挣扎乱窜。大姨不光有力气还眼
明手快。她说时迟那时快，迅速抓住猪尾巴再用手一绕，拿刀的师
傅一把抓住前蹄，只一刀就插进了猪的心脏，喷涌而出的猪血，用
大盆接住。她成了龙丰同屠宰场的好帮手，报酬就是一盆猪血或牛
血。她自己带个小桶去，工作完成后提回猪血，放些盐结成块，再
煮熟，便成了一块一块的血豆腐。除了自己吃，还送给我们、二姨、
外婆以及邻里，再有剩余可以托人在街上卖。
大姨每圩要去帮助屠宰场抬猪笼、抓猪尾。如要买特殊部位的
东西可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杨琴先生夫妻俩个都是肺痨病人，
听说用“牛胎”炖药材可以治病，他们托大姨碰到时帮忙买。“牛
胎”，就是牛怀孕后被杀了，腹中取出的胎儿。民间流传，这种牛
胎是肺痨病人最好的补品。
大姨碰到牛胎子，趁热送到杨琴先生家中。这时天还未亮，大
姨又先把牛血及面线送到我们家中，姐妹俩人又要说家长理短，说
上许多贴心话了。
十二、妈妈回娘家掌门
1953 年7 月，是外公的71 岁生日，母亲与姨妈一起为外公祝
贺生日。
外公平日很好糯米食品，这天他多吃了一碗糍粑。糍粑有点凉，
吃下去就觉得堵在肚子里不舒服。平常，外公的胃口是很好的，自
从过完生日，他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了。后来，外公大便秘结，
请医生来做了灌肠，仍然没有好转。
不能吃又不能拉，外公很快消瘦下来，母亲很担心，每天都去
未命名5.jpg

作者与父母弟妹的合影
看望。
吃了半个多月中药，又灌了几次肠，外
公的病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瘦，后来拉出
来的竟是血样。终于他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外公逝世后，外婆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她的胃痛发作频繁。一旦疼起来，她会捂住
肚子，我们就拼力为她捶背。在重重的敲击
下，她的疼痛才会有所减轻。由于外公葬在
通议大夫第大门前方的窑科山，外婆思念外
公，经常在大门口对着外公的坟墓呆坐，一坐就是半天，独自垂泪。
第二年，外婆也去世了。
未命名6.jpg

作者14 岁时的像
外公、外婆去世后，表兄古哥已二十岁，舅舅写信来，要他去
学一门手艺，说是男子汉要自立了。还说：“‘男人百艺好傍身’，
泥水、木匠、打铁、补锅、阉鸡、剃头、做衫、打担什么都好做，
就是不能去教书，不能为混饭吃而误人子弟。”
正好是贯彻义务兵役制，古哥身强力壮，他参军了，于是家中
只剩二舅留下的根——十五岁的遗芳表姐。大舅来信，希望母亲能
回通议第掌家，说是遗芳姐还未成人，没有大人主持，这个家就不
像个家了。
母亲不想去，可父亲想去。父亲以为，到通议第后大舅仍然会
寄钱，至少清明扫墓以及春节祭祖，都会寄的，这样可以帮助家庭
经济。
通议公传下一个大家族，几十户人家近二百人聚居在一座大屋
里，每个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会被众人评点（抬量），评头论足。
这样的大杂院实际上没有多少隐私可言。
母亲是从那里出来的，她深知人多嘴杂，白的也可能被说成黑
的，在那里要谨慎少言。可是父亲没有体会。
我们搬到通议第后，一切都很快习惯，房子更宽敞了，一起玩
的小伙伴更多了。表姐遗芳比我大三岁，她与姑姑很亲，她也爱我
们姐弟。她挑水、洗衣、浇菜、做饭，样样都能，是妈妈的一个好
帮手。
表姐喜欢唱汉曲，我也喜欢。两姐妹看完“白蛇传”，便模仿
白蛇与青蛇的道白：
“姐姐，今天天气晴朗，出去玩玩如何？”
“妹妹，那我们一同走吧。”
我们自编、自导、自演，一会儿扮演白娘子、青蛇，一会又改
成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兄啊，梁兄。”
“我家有个小九妹。”
我们兴趣相投，一切配合默契，一边做饭，一边洗碗，一边唱
曲念道白，你一句，我一句，唱得有板有眼，比划得有模有样。我
们常常乐得咯咯直笑。
我们常常互相挖苦、打趣：
“唱跑调了，不是这样的。”
“你‘走生’（也是跑调）了，像割了脖子的公鸡‘叽叽’叫，
难听死了。”
表姐性格开朗、乐观，争吵时从不示弱。我们互相抬杠，挑刺，
从而也练出了口才与胆量。
十三、都怪这个“小孽障”
上初中一年级时有了植物课，老师给我们讲胡萝卜有胡萝卜素，
菠菜含有铁质，都是人体需要的。我深知母亲有病，需要这些营养。
学校有农作课，讲到如何种胡萝卜，种菠菜，种玉米。讲到种
玉米时，老师领着同学到地里给玉米做人工授花粉。
听完老师讲课，回到家我又传授给母亲，并要母亲也种胡萝卜
与菠菜。
学校还开设了人体卫生课，讲授人体结构，说到女人有子宫、
乳房、有月经，男人有胡子，有阴茎与睾丸。我看见书中画出的精
子与卵子，知道了生孩子的怀孕过程。回想小时候问妈妈“弟弟是
怎么出来的”？回答是“从胳肢窝里掉出来的”。这回知道了。
初中班级也订有报纸。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避孕的文章，读
完后我拿回家给父亲看，我对父亲说：“报上说不想生孩子就可以
不要孩子。”父亲看了一眼标题冷冷地说：“小孩子不用管。”他没
有看。他认为我年龄太小，那是大人的事。
母亲已生了六个孩子，最小的妹妹才一岁，如今身患肺病非常
消瘦，脸庞是尖的，大眼睛往外凸，高挑的身体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下去。我觉得我长大了，有责任保护母亲，绝不能让她再怀孕，让
胎儿吸走她的血。我太害怕母亲再怀孕了。
一天傍晚，父亲像往常一样，回家来取换洗衣服，问一问家里
的情况，就要回学校去住了。父亲以校为家，已经是多年的习惯，
家中只有一间房，孩子大了，放了两张床，也没有他的床位。
父亲正要离家时，突然狂风大作，骤然下起了暴雨。天越来越
黑，雨没有停的样子。他把换洗衣服放下了：
“雨这么大，天又黑，又没有电筒，今天晚上就不走了。”
母亲没有说什么。
我可开了腔：
“没有手电筒不要紧，我去向邻居要针子火（做火把用的干竹枝）。”
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外，要去找针子。但父亲没有走的意思。
“多管闲事。”父亲开腔了，语气中很不满。
“我怕妈妈再怀孕，你们不怕我还怕呢！我背弟弟妹妹都背怕
了，一个接一个。”我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他们听了先是一楞，但没说什么。
雨仍然没有停，我又起身要出去找针子。
母亲看到我非要把我爸爸赶走，觉得晚辈管长辈不懂礼貌，也
不给父亲留面子，开腔了：
“这么晚了，又要去打扰别人，你爸今晚就不要走了。”
妈妈发话了，我心中极为不满。我是为了你好，你却不帮着我。
我愤愤地钻进了自己的蚊帐：“不管就不管。”我迷迷登登就睡着了。
过了大约两个月，忠汉嫂对我说：
“阿云，你又要当姐姐了。”
我一楞，像被人击了一下。
“我才不要当姐姐呢！”我恨恨地说。
我知道这是真的，我想起中医大夫一再告诫母亲的话，“不能
再怀孕了，孩子要吸大人的血的”。我忧心忡忡，无心听课。心里
想的是母亲的病，如今又怀孕了怎么办？
一天，上地理课，地理老师进教室时，我首先看见的是她那尖
挺的肚子。看上去又尖又大，恐怕快要临产了，可她仍然要坚持把
这本书讲完。
我的思绪早已浮想联翩：从她的尖肚子又想到老人说尖的是男
孩，又联想到了母亲的肚子。看到老师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上课，很
吃力，每说一句话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气。看她呼哧呼哧的样子，很
辛苦，我很同情。转眼又想到母亲，已经是皮包骨头的身体，还要
被胎儿吸去身上的血。我一直走神，老师说些什么完全没有听见。
想到这些，我便恨透了父亲，恨他那天晚上留下来。转而又想：
妈妈肚子里的“小孽障”，会害死妈妈的呀！
十四、快去黄塘医院
肺痨病人怀孕，西医主张尽快去做手术，中止妊娠，而肺病也
可动手术，把病灶切除。
舅舅知道我母亲病中怀孕，便写信来动员她去汕头或梅县的黄
塘医院动手术。那两个医院是德国人办的教会医院，水平与设备都
好。还说要争取时间，尽快去做人工流产，如若胎儿大了就只能做
引产，那要痛苦得多。舅舅寄了钱，信中还说：“如果入院治疗费
用不够，还会再寄。”
母亲收到信后与父亲商量，父亲也同意，并决定等我考完试放
暑假时陪同母亲一起去，家中弟妹由大伯姆出来帮忙料理。一切似
乎都作了安排。
等我考完试，又听爸爸说不去梅县的黄塘医院了。他听信了一
位中医师的分析：
小产比大产受到伤害更大。生小孩如同瓜熟蒂落，瓜还未熟便
硬硬扭下来不好，不如吃些中药加以补托，体内慢慢恢复元气，让
孩子自然产下。产后不要自己喂奶，在月子里好好补一补，吃些高
丽参之类，身体便会慢慢复原。
父亲认为有道理。父亲一直笃信中医，何况中药一服2 至3 角
钱，吃100 服才20-30 元，而去黄塘医院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再说
舅舅寄的钱不够，以后还会不会寄难说了。他左右权衡，决定妈妈
留家里用中药治疗。
吃了几剂中药，日见有效，母亲的胃口也好些了。
这时，也有略懂医道的同仁对父亲说：“你的老婆早就吐血，
吐出来的还是黑血，那是肺病第三期了，只有把肺切掉才行。肺痨
病有多少人治好？你花钱梅县医治，可能最后还是无力回天，这样
奔上奔下，人财两空。”
一听到“人财两空”，父亲心中格登一下：如果去梅县又治不
好，这不等于把钱扔进水里，打了水漂？
一想到进了医院要花许多钱，大舅虽说会再寄钱，那毕竟是一
句话，没有到手的钱就不算。于是他拿定了不做手术的主意。
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上街已经很费力了，只有请医生到
家中把脉开药。
我为母亲熬药，药渣已经堆成了小山，而病仍不见好，人却越
来越虚弱，常常躺倒在床。她受着病痛与怀孕的双重煎熬。
大家似乎都在等，看着母亲日益消瘦苦撑苦熬，我每天掐着手
指头计算着日期，盼这个肚子里的“小孽障”快快出来。
我完全没有要当姐姐了的喜悦，我简直恨死了这个“祸根”。
十五、求一求惭愧祖师爷
药石不灵，母亲对自己的病早已没有自信。认命，有时又寄托
于神明。
邻居长生舅与长生舅妈原来在上海开店，解放前三年回来接替
兄弟管祖偿田，土改时被划为富农。长生舅有个大肚子，比妇女怀
孕十个月的还要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很乐观，总能听到他嘻
嘻哈哈的笑声，尽管他也挨过斗。长生舅姆结婚前在上海当纺织工
人，回到家乡后以做鞋做女红贴补家庭。
他们的大儿子杨剑芳与古哥是好朋友，二儿子平芳比我大一岁，
是我的小伙伴。
我的母亲与长生舅姆是好朋友，很谈得来。
一天，长生舅姆建议母亲：
“青子坳的惭愧祖师爷很灵，我带阿云去求求签，许个愿。”
母亲同意了。古人云：“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她心中
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天，大清早，我们带上香烛纸宝及斋蔬果品，步行去松柏坑
的青子坳。
一进那个庙，迎面看见从小就熟悉的神像，一个五十多岁模样
黑脸膛男人，右手仗剑，左手半握拳头，并伸出食指与中指，态度
威严，一看就是镇煞的将军。
我清楚地记得，往年元宵节前后，侯南村民要迎接青子坳师爷
到福场“作福”。那时各家各户准备了丰盛的祭品，有鸡、鸭、鱼、
肉，斋蔬果品以及大米做的发糕、甜糕、蒜盘子、芋头糕、萝卜糕、
粟糕、豆子羹、糍粑，以及一捆捆鞭炮和香纸。
青子坳师爷出游各乡，那是早已排好了日程。
师爷有专门的轿子，有侍奉师爷每天上香上茶的香公。
侯南通议大夫第早有人去迎接师爷了，他们敲着中军班的锣鼓，
举着旗幡，一路去松柏坑迎接师爷到福场来“作福”。“作福”就是
祈福，又叫“作大福”。
通议大夫第大门外有一大禾
坪，为晒谷及活动场所，那里早
已搭好布棚，摆好祭品。
顿时，锣鼓喧天，孩子们奔
走相告：
“师爷来了，师爷来了。”
挂好的串串鞭炮齐鸣，响彻
云霄。抬师爷的人把师爷恭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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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祖师”是百侯人心中的偶像
敬抬到早已预设的神坛上。这时大家选出的主祭德全舅展开祝文高
声宣读。各家带领子孙在师爷神像前作揖跪拜。然后燃烧早已折叠
好的金银锞，点香烛，各人筛酒添油敬告师爷心中愿望。
母亲也点燃几根香，在师爷面前双手合十，半闭双眼，虔诚地
庄重喃喃自语，向师爷祈祷着。我在一旁虽听不清楚，但我明白，
她首先祈祷自己的病能早日好转。
母亲是虔诚的，她取来杯子，在早已预备好的浸着柏树叶、桃
叶、艾草等驱邪物的水缸中舀了一杯水，又到师爷香炉中掸下一些
香灰于杯中，一仰脖子喝下去了。
我已经是个中学生了，读了卫生常识，用显微镜看过水中有寄
生虫与细菌，还有那香灰，我心中担心妈妈喝下这水会不会肚子疼
呢？我的担心是不必要的，母亲坚信那是圣水、仙水，是不会闹肚
子的。我心中虽然狐疑不定，但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是不敬，
更不能用手指指“师爷”，母亲说过，那是会断手指，或手指会患
蛇头毒的。说有的人手指头秃了，就是被师爷惩罚了。
如今跟着长生舅姆，翻山越岭到了青子坳，又见到了端坐在神
龛上的祖师爷，油然而生出敬畏心。我清楚，我来求神拜佛，心里
有压力，生怕老师同学知道了，说我搞封建迷信，但是，为了救母
亲，也不管有没有效验都得试一试啊！
长生舅姆点燃香烛，摆上斋蔬果品，叫我与她跪在一起。
她替我上告神明：
“今日有通议大夫第信女，杨近英之女，到仙师公这里求签。
信女杨近英得了肺病，现又怀着身孕，能否度过大难，请神明示下。
如果能度过大难，就给个胜珓。”
她用手捧着两只耳朵状的木头片，往空中一抛，跌落下来，两
片都朝上，是笑珓。长生舅姆拣起来，握在手中，不断地摇动，又
向师爷再次祈告：
“师爷，这次是笑珓，师爷你同我们开玩笑吗？再给一次明示。”
长生舅姆又高高举起，双手合十，珓杯跌落地上。这回是两片
都朝下，是黑珓。长生舅姆对我说：“是个黑珓，不好的兆头。”
她拣起王交杯对着师爷又喃喃自语：“看来病是不会好的，如
果师爷是这样断定，那就再给一次明示。”
又跌一次珓杯，还是两片朝下，又是黑珓。我的心一次又一次
随着那个黑珓下沉，我不敢往下去想。
长生舅姆仍然挚着，她对师爷说：“我问最后一次，如果认为
命运凶险，再给一次明示。”
我的心早已悬在空中，似乎这个珓杯就是对我母亲生与死的判
决书。我随着它一起一落，心也在上下颤栗。
珓杯再一次落到地下，旋转跳动，最后定位了，还是黑珓。
长生舅姆跪着的双腿慢慢移动，站起来了。她不说话，她不知
如何安慰我。
离开庙前，她代表我们向神明许愿，如能帮助病人躲过大难，
逢凶化吉，我们会用大猪头还愿。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想着，怎么向病人交代呢？我们合议，撒
个谎吧。就说跌了三次珓，一次笑珓，一次黑珓，一次胜珓。香公
的解释是现在还看不出能否躲过大难，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师爷
会帮助度过险关。
母亲听了我们这个谎言，她只说了声：“谢谢长生舅姆。唉！
听天由命吧！”
其实，母亲从我的脸上早已解读出一二了。
小孩子是纯真的，一切写在脸上。
十六、是个女婴
一天早晨，母亲说肚子痛，可能胎儿要出来了。我赶紧跑到街
上去叫蔡先生娘。她是接生婆，是西医诊所蔡医生的夫人。
她很快到来，看了看我母亲的状况。为有力气生产，她要我们
煮些鸡蛋、米粉给母亲吃，又叫我们烧开水，准备消毒接生用具。
母亲生小孩，我们小孩子是不能看的。我在厨房外劈柴火。正
举起斧子要往下劈时，传来“哇！哇！哇！”的哭声，我三步并二
步冲进房去。
蔡先生娘正在包扎脐带，然后用旧衣服包裹婴儿后交给我。我
抱过婴儿一看：
呀！这么丑，像个猴子，又像一只猫。脸上的胎毛很多，额头
皱巴巴，鼻子很大，满脸通红，显得十分瘦小。
我问：“是个女孩吗，怎么这么丑？”
蔡先生娘说：“不足月的婴儿还没长出肉来，再说你妈的身体
这么差，怎么供养得了她。”
的确，这个胎儿吸去母亲多少血，现在终于下来了。
我听到蔡先生娘对母亲说：
“‘七生八死’，这是老人总结的。这个孩子八个月下来，很难活，
何况你又没有奶水。”
我从母亲房间出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婆婆，大约60 岁，她在
铅华舅姆的房门口走来走去。铅华舅姆看到我出来，忙问：
“阿云，是妹妹，还是弟弟？”
“是妹妹。”
那个婆婆说了声：“女孩就不要了。”
她走了。铅华舅姆告诉我：“如果是弟弟，她要买去当孙子，
反正你妈妈养不了。现在听说是女孩就走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蔡先生娘从房门出来了。她告诉我：
“婴儿死了。”
我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不会再吸妈妈的奶了，妈妈的奶也
是血变的啊！。
妈妈生完孩子大汗淋漓，已经精疲力尽，她睡过去了。
蔡先生娘告诉父亲：
“茂銮先生，找一个人，给他两角钱，把婴儿埋了。”
爸爸说：“我自己去埋，交给别人怕坑挖得不深，被狐狸或野
狗刨出来。”
我看见父亲用一件破衣服盖在婴儿身上，把婴儿放进一只畚箕
里，然后穿进锄头把扛上肩，从侧门悄悄地出去了。
在客家地区，抬棺材与修坟墓的人都属于没有地位被轻视的人。
父亲要去掩埋死去的婴儿，觉得很不体面。父亲毕竟是个教书先生，
他极爱面子。他一个人悄悄地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从小门出去，走
到窑科子山。
父亲挖坑掩埋时，有没有叮嘱婴儿的灵魂，不要再回来找父母
呢？他流泪了吗？不得而知。
父亲不愿把死婴交给别人去掩埋，难道是舍不得那两角钱？
茂銮先生，教书先生，自己去埋婴儿的事终究传开了。有人摇
头，有人慨叹，邻居们心中有不同的答案。
十七、“送鬼”
我本以为母亲生下女婴身体就能慢慢复原。医生说：“只要能
吃下东西，身体就能慢慢转身（恢复）。”开始，她还吃得下，后来
因为卧床太久了，一旦扶她坐起，便觉头昏眼花。她吞不下鸡肉，
只能把鸡炖出汁喝下去。再后来，她喝鸡汁也拉稀，只能喝一些牛奶。
母亲的病不见好转，反而起不来床，她要我扶她起来大小便。
为了晚上方便，父亲让我陪伴母亲睡觉。我就在母亲的床旁边
放了一张半米宽的长椅，母亲口渴或要大小便，一叫我就醒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从远处听到有人呼唤“阿云，阿云，
阿云”，我要答应但一直张不开口。我拼命想张嘴，但张不开，应
不出声。我想跑过去，可迈不开步。我着急，我想大叫，终于我听
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原来就是母亲的呼唤。
“你睡得真死啊！”母亲说，“我都叫你几十遍了。”
“我拼命想睁眼就是睁不开。”我解释说。
“你太累了。”母亲很体谅。
母亲口渴要喝牛奶。
我起来为她冲牛奶。
她喝了两口说：“你冲的奶很甜，你爸冲的奶淡淡的，没有味。”
我听得出，母亲是在抱怨：已经是将死的人了，还舍不得给牛奶。
“一辈子啬屎。”这是母亲没有说出来的话，她是不是后悔嫁给
了啬屎的老公呢？不得而知。
母亲的消化器官完全失灵了，喝进去的奶消化不了，拉出奶块。
她拉出来的屎很臭很臭，可说臭气熏天。每天倒屎桶是我的任务，
我提屎桶倒入粪窖，再刷干净，提回房间，每天如此，已经有几个
月了。
我提屎桶时把手伸得长长的，另一只手捏住鼻子，实在是奇臭
无比。病入膏肓的人的屎尿是奇臭的。
我曾经产生过厌恶心理：如果病好不了，就快些死吧！
这个念头一产生，我马上批判自己是不孝子孙，没有良心的家
伙，不贤不孝之人……
我的脑子里同时又冒出了一句古人言：“长病无孝子。”觉得这
是句真言。
长生舅姆又给母亲出了个主意，做一次“送鬼”仪式。
按老人的看法，病得如此沉重就是有鬼缠身，把鬼从身上赶出
去，病就会好。母亲按照她的建议，要求父亲去准备。
仍然是香烛纸宝，鱼、鸡、肉、糕点斋果。
那天傍晚，一切准备停当，把新买的活鸡杀了也煮熟了。这是
只小母鸡，煮熟后腊黄腊黄的，滴着油，香喷喷亮闪闪。
父亲把祭品准备好了，送鬼仪式准备在黄昏时刻进行。
母亲叫我进房间，千叮咛万嘱咐：
“千万不可把鸡端回来，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大路上，让别人去
拣去吃。如果你送完鬼，再拿回来东西，鬼会跟回来。千万记住。”
母亲郑重其事，我一再点头允诺。
送鬼的仪式，父亲很在行。父亲把一条鱼、一只鸡、几个糕点
水果，还有一块猪肉以及香楮纸宝，放在一个米筛上。天刚刚黑，
他端着这些供品到母亲病床前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词：
“天皇皇，地皇皇，和合仙师来到场，阳间有事受人劝，阴间
有事受人和平，和得天和合，地和合，人和合，鬼和合，和得众神
笑呵呵。……今夜虔意酬神，请众神领受。酬完以后望众神庇佑近
英，有灾退货，有鬼退鬼，捉她三魂放她三魂，捉她七魄放她七魄，
一更二更灾病就轻，健如龙虎……。”念完就捧着米筛出门。我把
母亲的房门关紧，用扫把撑紧，觉得这样鬼不敢留在房内。
父亲端着祭品从病人的房间出来，走出大门，嘴上仍叨念着什
么，一直来到大路的三岔口。他把祭品摆放在地上，再念一通祭告
文，烧了一堆纸钱。
仪式完毕，冥币纸宝在风中噼啪作响，待香烛纸宝燃尽，我问
父亲“可以回去了吗？”
父亲用手指了指坐在水井矮墙上的几个小男孩。他们早已获悉
我们今晚会做“送鬼”仪式，骑在井墙上好久了，就等着仪式一结
束好抢祭品饱餐一顿。
父亲说：“他们看中这些祭品了。别的可以不要，这只鸡我们
吃了它。”
“不行，不行，妈妈交代过了，把鸡带回去鬼就会跟回去。绝
对不行。”我很坚决。难怪妈妈会单独叮嘱我，她太了解父亲了。
这时平日信神信佛的父亲一反常态，谈起“无神论”。他对我说：
“要破除迷信，那有什么鬼？真有鬼，这世界还装得下吗？这只是
安慰你妈妈罢了。那有什么鬼？你还是中学生呢！”
他说的破除迷信，学校老师也讲过。他那句“中学生”倒是给
了我精神打击。我顿时觉得理亏，自信心大减。
父亲又细声细气地说：“我们不告诉你妈，我们偷偷地在外面
吃掉，不进屋。”
他的“不进屋”三个字让我动摇了。“不进屋”，即使有鬼也不
会跟进去了。我不吭声了。
父亲看到我动摇，又进一步说：“在屋外吃被人看见不好看，
我们从小门进去，在偏僻的地方吃。”我没了主意。
我心里虽然很矛盾，但他塞进我嘴里的鸡肉，还是吞下去了。
我心中很不愿意，觉得吞下去的不是鸡肉而是鬼魂。
我担心，真的把鬼带回来了，缠死了妈妈，捉走了妈妈。
我拼命擦嘴，一定擦掉嘴上的油，不要让妈妈看出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进房间向母亲汇报。
“鸡拿回来了吗？”母亲劈头第一句话。
“没，没有。”我声音不大，因为心虚。
“为什么这么久？”又问。
“井边好多人围着看呢！”
母亲的眼光扫过来了。她目光犀利，我低下了头。
她唉叹了一声：“早就料到了。”
也许她从我害怕的眼光中察出，也许她看出我油光发亮的嘴。
她很失望也很怨恨，她很无奈，同时也认命。
我为这事一直感到内疚、自责。我甚至认为：小鬼把母亲带走
了，那个小鬼就是我把他又引回来的。
十八、临终嘱咐
母亲总是口渴，不停地喝茶。
明舅姆听父亲说到母亲总是要茶就说了：“唉：男人思酒，女
思茶，快了。”
中医师进屋号脉，他对父亲说：“脉象很不好，还是准备后事吧。”
我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很冷静，
没有掉泪，也没有伤悲。他去棺材铺定棺材了。
我上街买东西，在街头碰到同座位的同学杨杏文。因为放暑假，
她很久没有看见我了，知道我母亲病重，便关切地问：
“阿云，你妈妈的病怎么样？”
我把母亲生完小孩又吃不下东西，以及医生说的话告诉她，并
说：“我爸爸去定棺材了。”
说到这里，我的咽喉很硬，说不下去，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阿云，别难过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嘴上说着安慰我的话，
可她的眼眶也红润了。
七月二十八日，远在朝鲜的表哥钦发接到父亲“姑病危速回”
的电报，向连指导员请假。
连长与指导员说：“只有直系亲属有事才可请假，你有几个姑
姑？”表哥情急之下号啕大哭，诉说了自己的悲惨身世：
“我这个姑姑如同亲生母亲，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
请假批准了，连指导员让司务长支取路费，他即刻登程。他从
朝鲜平安南道经过十多天的奔波，终于赶到家与母亲见上了最后一
面。
叫一声“细姑”，古哥已泣不成声。
母亲见到从小抚养大的姪子从朝鲜赶回来，极为兴奋，拉着他
的手不放，哭了起来。但是母亲油尽灯枯，已流不出眼泪了。
古哥从口袋里掏出50 元，又把从朝鲜买回的高丽参一包交到
母亲手里。母亲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我把古哥带回的高丽参炖鸡汁喂母亲。母亲喝了几口，然后用
颤抖的手从枕头下摸出50 元，捏到我的手里：
“你长大了，衣服太差近不得人，这钱你拿去做一身衣服。”
我的眼泪禁不住又滚下来。母亲太了解父亲了，他常常标榜自
己只有一套衣服洗换，一双鞋穿了十多年，他不会为大女儿买衣服的。
母亲又拉了拉我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更靠紧她。
“妈妈不会好的了。昨天晚上，我看见小鬼拿着绳索来拉我，
我要他们等一等。”
我一听，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尽力安慰着：
“妈，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我知道这些安慰对她来说已经
不起作用了，这些话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你最大，你要帮助你爸爸带大弟弟妹妹。”
我早已泣不成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籁地往下滴。
我用力地点头，点头，只有用点头以表达内心话语。
“你帮你爸爸带大弟妹，我就可以瞑目了。”
我听到这句话，又用力地点头。
我知道在临终母亲面前的承诺是多么的庄重，母亲的临终嘱托，
如同千钧之力，它进入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
我用力点头，这个许诺如同向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庄严
地宣誓。此时“帮你父亲带大弟弟妹妹”，“带大弟妹”、“带大弟
妹”……这句话不停地在我脑中轰响。
这句话显得那么具体，又是那么沉重，那么的刻骨铭心。这句
话就是一付千斤重担，我足足挑了五十年，直到弟弟妹妹都成了家，
又养大了子女，才卸下来。
十九、“过雪山”
上午眼看母亲昏睡不醒。“咯，咯——”她张着大嘴，出的气多，
进的气少，眼睛半开着，伴着痰鸣音。
西医医生嘱咐父亲：肺痨病人在临终时传染性最大，家属尽量
避开；还要把房顶的瓦片部分揭开，准备好硫磺，病人断气后烧硫
磺进行空气消毒。父亲叫我们不要进房间，还吩咐我先去吃几口饭。
那时，我哪里吃得下饭！父亲拿着碗也不知所措，在饭桌边踱
来踱去。他不时地吩咐我：
“在窗子上看一眼你妈就回来。”
“妈妈呼呼出气，气很急，身上冒大汗。”
“这是‘过雪山’了。”父亲说。
我明白，小鬼索命，过鬼门关，过雪山，指的都是死亡的过程。
“妈妈，张着嘴，没有动了，眼睛睁得很大。”我又一次探望后
对父亲说
爸爸估计妈妈断气了，才进间里去看。他出来时，告诉我们记
住：12 点20 分，这是妈妈断气的时刻，要告诉写祭文的人。
我听后就想进去哭，爸爸止住我：“现在还不能哭，要等开孝
门的时间，还要找时辰呢。”
明舅姆又来提醒：“准备寿衣没有？”
“没有买寿衣。从简吧，用她平时新一点的衣服穿上。”父亲说。
“阿云，自己的妈妈不用怕，趁现在身体还软，好穿衣服，你
与遗芳一起替你妈换衣服。一个妇人家，不要让扛棺师傅换衣了。”
明舅姆鼓励着。
我与表姐都不想让男人看母亲的裸体，我们马上准备替母亲擦
身换衣服。屋内弥漫着硫磺烟雾。
开始母亲还有体温，慢慢就凉了。她真是骨瘦如柴。我们替她
脱下衣服，那衣服已经湿透了。退下裤子擦身时，发现大小便拉了
一裤子。
我与遗姐配合得很好。母亲的身体还软，很容易换。
我挑选了母亲较新的衣服：是猪肝色底有小白花点的大襟上
衣，蓝裤子。穿上袜子与布鞋后，给她梳理了头发，觉得头发很硬。
最后我们把她的手与脚拉直。我与表姐一点都不害怕，觉得妈
妈在睡觉。
兰台的四华舅是礼仪方面的专才，他翻阅了老书，根据母亲的
生辰及忌辰，算出了开孝门的时间。他来主持仪式。
他要父亲给他一个钵、罐或瓷器东西。
父亲给了他一个药罐子。它已经没有用了，用作“摔罐”最为
合适，表示从此告别病痛与死亡。
四华舅要家属围在母亲的房间外面。
烧纸用的瓦钵早已准备停当，还准备了一堆冥币与纸钱。
通议大夫第有人保管丧服，这时也借来，全家人都穿上。
大弟弟应羡虽然才7 岁，但他是大儿子，需要重点装束一番。
只见他戴了一顶小号麻帽，帽子上还有一个麻球，手上拿着铜
杖，身上套麻衣麻裤。
大家都跪了一圈，财华舅高喊一声：
“开孝门了——”
随即把手中的药罐往地上狠狠一摔。“啪！”一声巨响，药罐
摔得粉碎。
“妈妈，妈妈，我的妈妈呀！……”
“细姑啊细姑……”
“阿近，阿近，你就这样走了，撇下我们，我怎么办哪？……”
“我的妹妹啊，你就这样走了，叫我姐姐怎么过呀！”
哭声震天动地。邻居都来了，上厅、中厅、下厅站满了阿婆叔
姆，伸着脖子看的，帮助办事的，招呼吊唁者的，安慰大家的，忙
乱与嘈杂。
“可怜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以后怎么办？”阿婆叔姆都流
泪了。
“病得太久了，太辛苦了。”
“唉，没有办法的，得了这个病，有几个好的？”
人们议论着。爸爸这时真的哭了，他也开大了喉咙，眼泪一把
鼻涕一把，他是真的伤心了，结发夫妻十多年，生下这一群儿女，
儿女还没成人就走了。撒手人寰，丢下这一大堆儿女，要他一个人
挑起这家庭重担，他觉得难、觉得苦、觉得累。他顿足捶胸，压抑
很久的感情今天终于得以渲泄。
他几次要冲进房去要抚尸痛哭，被大家拦住了。
“茂銮先生，不要太悲伤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注意身体，
哭坏了，这一大摊后事谁来应接？”四华舅姆的解劝很有效。父亲
的哭声慢慢弱了下去。
“好了，好了，别光顾哭，忘了烧纸。让你妈妈走好，替她照路。”
不停有人提醒。
照路？阴间的路显然黑暗！这一句话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神秘与
玄虚。
“扛棺伕子来了。”又有人传唤，父亲出去接洽。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4 21:50

二十、出　殡
母亲断气以后，我们跪在房门口的小天井，往一个瓦缽上烧纸，
时不时听到大门外传来的三声鼓，这是通报有亲戚朋友乡人送香纸
和奠仪来了。这时，我们又嚎啕大哭起来。
突然，听到一阵嘈杂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扛棺的伕子来了。黑
色的棺材就放在厅堂下的大天井里。这时厅里站了一些老年人，只
见他们正在交头接耳并指指点点，与父亲、大姨、表哥交涉着急办
的事情。
忽听大姨打破沉寂，拉开大嗓门对着大家说：“我看谁敢阻拦？”
她双手叉腰，然后用手一指：“你们是八抬大轿抬来的吗？我的妹
妹怎么就没资格在娘家过老？她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是通议公传下
来的种。”她说话时满脸怒气。
原来，有人提出：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世，这样会把杨
姓子孙的龙气撤走；折中的办法是让棺材从小门出去，如果小门抬
不出去就得从围墙上传出去，绝不能从大门抬出。
“一个女人不能出两次大门。出嫁的时候已经从大门出去了，
死了不能再出一次，这是古制。”有位白发老人也高声吼起来。
“我妹妹是奉哥哥的托付回来继承家业的，名正言顺，棺材从
小门抬出，没道理。”大姨用脚狠狠往地下一跺，大厅里顿时静寂
下来。
表哥杨钦发请来了妇女主任田伯姆。她为人大胆泼辣，敢出头
敢主持公道，很有威信。当她了解到这个情况时，便站在众人前高
声说：“棺材不让出大门，这是旧社会的封建迷信，解放这么多年了，
还歧视妇女，还搬出这个老皇历？”她义正词严，众人点头。提出
异议的人早已不再吭声，悄悄地退去了。
大厅里原来放着的三家饭桌早已撤去。
很快，兰台的财华舅已经给母亲起了个谥号叫“淑助”。中厅
右边支起一张桌子，掛了一张用白布做的帐幔，桌前的香炉中放了
一只花纸拼贴的“小灵屋”，灵屋内有两个纸人，叫“金童玉女”，
要在阴间侍候母亲的。灵屋上方写着：“别一洞天”；两旁对联：“魂
归仙府逍遥境”，“魄入机柯自在天”。中间插着神主牌，写着：“显
考妣杨氏淑助近英之神位。”白布后面已铺上晒谷用的竹席。
不知什么时候，棺夫已用白色兜被把母亲抬到竹席上，并在她
的头下垫着瓦片，在她手中塞入手巾和打狗棍，脚上套了一双薄底
的寿鞋。旁边放了一盏小煤油灯和一个瓦缽。我们时不时要在瓦缽
内投一张冥纸。扛棺师傅说：“烧冥纸是给你妈妈照路的，阴间的
路很黑，不能间断。”
我与表姐遗芳，大妹素云，负责烧冥纸赶苍蝇。大弟弟应羡才
7 岁，小弟弟应铎才4 岁，最小的妹妹美云才两岁，他们有从邓公
石示出来的大伯母看护。
母亲的脸色腊黄，眼睛仍然半开着，似乎还要看顾这群儿女，
嘴唇是黑色的，仍然半张着，露出了大门牙，那是断气时的定格。
可恶的苍蝇，偏偏落在她的脸上，慢慢爬着，嘴还在不停地嚅动，
金色的眼睛转来转去，寻找着食物。我用长长的蝇拍去赶，刚刚赶走，
它嗡嗡几声，转了几圈，又回来了，落到了原处。就这样，赶了来，
来了赶，它就是不走。在灵床前，我总是看着母亲的脸，我知道过
不了两天，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嗡嗡”，那个苍蝇又飞回来了，仍然落在母亲的脸上。这时我
心中突然萌动着一个念头：“这个苍蝇会不会就是母亲的灵魂？她
的魂魄还没有散，她还顾念我们这群兄弟姐妹。”我不再赶它了。
7 岁的弟弟还不懂事，4 岁的弟弟更不懂什么叫死亡。他们都
以为妈妈仍在睡觉，只是换了地方。
选定的“小殓”时间到了，大厅一片寂静，这时亲人都要避开
躲进里屋。四个扛棺夫子便一人抓一个垫被的角，把母亲移入棺内。
我们从屋里出来，把手巾、棍子以及她平时穿的旧衣服装入棺材。
夫子用红色布面白色里子青色唇边的盖被盖在母亲身上。
“大殓”就在第二天上午。大殓之前，伕子说：“你们再看几眼
妈妈，马上要盖棺了。”我们又绕着棺材哭。
只听夫子宣读一通殓单，还记得以下几句：夫以天皇皇，地皇
皇，黄泉路上好西方。今有阳间夫君刘茂銮，夫惟归西孺人，刘
门杨氏，生于公元1922 年4 月20 日，享年37 岁，次至大限到来，
今则魂去尸存，买到棺木一副，收敛孺人魂下，形身自在，快乐仙
宫……
读完殓单，又敲三次锣，扛棺伕子大声喝令：“回避。”所有在
场的人都纷纷背过身扭开脸，似乎如不赶紧回避就可能撞上鬼了。
大人们拉过孩子，贴在自己身上，又紧紧地捂住孩子的眼睛，
并严厉地说：“不许看哟，不许看！”此时，一片寂静，似乎大厅
的空气被凝住了。
过了片刻，又听伕子大声吆喝：“盖棺——”，声音更是震摄人
心，让人不寒而慄。
不一会便听到叮叮当当铁锤钉棺的声音，更觉震撼。那每一声
响似乎都是钉在母亲的身上，让我的心一阵阵紧缩，似在滴血。
警报解除了，伕子要我们孝家每人用铁锤在那颗侧面的圆头铁
钉上敲一下。
“这颗钉子叫‘子孙钉’。”伕子说。我们依嘱，每人敲一下。
夫子就在旁边高声念着一串福寿万年长之类的好话。最后他认真地
又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无缝隙。接着，在棺木上复盖了一床由家人
取来的红色羊毡。
不多时伕子们取过又粗又长的麻蝇，像五花大绑似的在木扛与
棺材上缠来缠去。天井中间早已准备了两条停放棺材的长凳。
不多时，“咚咚嚓、咚咚嚓”，锣鼓敲响了。大门外早已聚集了
送葬的人群。有人帮我们穿戴孝服。
大弟弟刘应羡虽然才7 岁，不谙世事，可这次是由他扮演重要
角色，因为他是长子，不但穿麻衣，还要戴麻帽。其他弟妹和我都
穿了麻衣，系麻带，脚上穿草鞋。
“起肩！”又是一声粗重的吆喝。四个伕子挪动脚步，他们在
试验绳子是否捆得结实。门外又一阵锣鼓声大作，伴着杂乱的脚步
声，有小孩奔跑。又听到“嘭嘭”几声，有人一边走一边放鞭炮。
又是“啪！啪！”一声又一声的单响，那是朝天上扔的单个炮仗，
这预示着，棺材开始移动。
出殡正式开始了。这时扛棺伕子宰杀一只公鸡，并滴血在棺材
上，他嘴上念念有词。据说，这是“祭棺”。我们早已跪在棺材前。
正准备起棺时，4 岁的小弟弟刘应铎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妈妈
不见了，妈妈被装进木箱子里要被抬走了。他在大伯姆身上挣扎起
来，他要下地。他一边挣扎一边哭骂：“我妈妈在睡觉，我妈妈在
睡觉！”“打死扛棺的，打死你。”“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不
要抬她走”
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哭声，这似懂非懂的话语，这撕心裂肺的喊
叫，让送葬的人无不掉泪。
“唉！好人不长命哪！”
“近英姐很善良，人很好的。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啊！”
“唉！可怜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
“孩子自会长大，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去了，没等享到儿女的福。”
人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叹死去的人又可怜活着的孩子。
“起驾！”一声吆喝，四个伕子抬起了棺材，一步步小心地移
动着，到了大门口外的禾坪。棺材又停在了早已摆妥的长凳上。此
时，锣鼓咚咚地响，一串长长的鞭炮，哔哔啪啪在空中炸开。人们说，
响声可吓退路上的野鬼、饿殍。棺材暂停之际，也是送葬队伍整装
待发之时。谁个先行谁个在后，谁又跟在谁后边，我们都在听着族
中长辈们的安排。表哥杨钦发父母双亡，从小由我母亲带大，他从
朝鲜归来奔丧，便代替了我大弟弟长子拿桐杖的角色，走在最前边。
“起棺！”棺材又开始向前移动。可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我因为是紧跟在棺伕的后面，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楚：
“这么瘦的人怎么会这么重？抬起来走不动。”其中一位说。
“不肯走嘛！是舍不下这群子女啊！你看看，最小的才两岁，
怎么撇得下？”另一位说。
棺伕们站定了，他们用大木棍支撑着扛子，腾出手来擦汗。
这时扛棺的伕子头对着棺内说话了：
“杨氏，你要放心去呀！这些孩子会长大的，你要保佑他们平
平安安，你不肯去，他们更伤心……”。
伕子后面还说些什么，已经听不见了，他的话音早已被我们一
片哭声掩盖。杂乱的哭诉声、嚎啕声，震天动地。
这时乌云飘过来，太阳躲进云中，天空也变得灰暗起来。
母亲似乎听到了伕子头的劝说，突然，棺材的份量仿佛轻了，
棺伕们迈动脚步，往前运动的速度大大加快。我们本是跪着的，等
爬起来时，棺材离开好远，已经要小跑才能赶上了。
离通议大夫第约二百米的地方是百侯镇的粮所，那是个储存粮
食的大仓库，门口有个大晒坪。八月，正是夏收完后交公粮的日子，
大晒坪上站着许多交公粮的群众，他们正在排队过磅，有的手拄着
扁担，有的正在整理箩筐，这时他们都踮起脚跟，观看着这支出殡
的队伍：
“是谁过老了？后面跟的孩子还这么小。”
“通议第的近姑，才37 岁就病死了，丢下这一群孩子。”
交公粮的群众一片唏嘘。
队伍走了一阵，棺材又停下来了。这是伕子们的短暂休息。我
们跪下了，有些散乱的队伍又重新排列起来。
“起棺！”一声令下，棺材又快速地向前移动着。棺材上面复
盖的腥红色羊毡，四角不时被风卷起。我们已顾不上哭，只是一路
小跑，跟上棺材，生怕落下了。
绕了一个大圈，迸葬队伍终于到了葬地窑窠山的山脚下。棺伕
停下了，看着崎岖陡峭的山路，他们犯难了：只靠四个伕子扛棺怎
么抬上去呀？这时自告奋勇站出一批青年，帮助扶棺上山。拉的拉，
推的推，棺材终于运到了半山腰。那堆刚挖出的新土就是新刨的坟
茔地了。
此时，送葬的人大多散去，我们几个姐弟也从原路被大人带回
家。回家路上我看到的是鞭炮被炸开后留下的满地碎纸。土地神旁
边留下的香纸，据说是去阴间的买路钱。更有扔在路边田坎上草鞋，
以及未燃完的香头。这一切都告诉人们，这里刚刚走过出殡队伍。
回到家中，异常寂静，没有了原先的不安、恐惧、忧虑，也不
用再为母亲煎药、送汤、陪床、擦身、倒屎盆了，身心似乎不那么
疲惫了。
不愿承认的现实已变成现实。没有了过去的假设，“假如妈妈
病好了”，“假如妈妈病好不了”，……现而今没有了“假如”，只有
一个确切的答案：母亲已离开我们，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从病痛
中解脱了，我也似乎得到些解脱。
家里显得空荡荡、静悄悄，没了哭声，也没有说话声，更没有
笑声。姐妹们渐渐不再哭泣。眼泪似乎是有限的，哭干了眼泪就不
再会流。母亲睡的床早被拆下，连同桌椅板凳，通通投入池塘浸泡，
说是清洗也是去掉晦气。
通议大夫第的大门口，有两个大门球，是用麻石雕的。它紧靠
木门。石雕的前截是大圆球，后截是个座坎，小孩子常常爬到圆球
上坐着，摸来摸去，天长日久，圆球又滑又凉。坐在上面视野开阔，
可以看到眼前的“三百坵”良田，春天是一片翠绿的秧田，秋天是
一片金黄的稻穗。再远眺，近千米高的南阳岽，还有新开的直通县
城的公路。母亲的新坟就在窑窠子的半山腰。这天下午我坐在石球
上，可以看到半山上那堆新土，是黄色的。我知道母亲的棺材就塞
进那个长方形的洞里。我遥望着那堆黄色的新土，我的心，我的思
绪，我的魂魄仿佛也追到了母亲那边。我呆坐着，久久地凝视着。
出殡那天晚上，我虽然躺在床上，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我并
不恐惧，虽然妈妈已经变鬼了。时间长了，眼睛打起架来，但我就
是硬挺着，坚持着不让睡过去，我强烈地期盼着，母亲的灵魂能变
成蝴蝶，飞回到我的身边，隔着蚊帐看我们睡觉。我想象着、努力
坚持着不要睡着。“也许睡着后，母亲能托梦给我。”我安慰自己。
想到这，我便昏昏睡去，不知不觉睡到天大亮。我真后悔，恨自己
太不争气，睡得太死。回想这一夜，母亲没有托梦。
第二天，我仍然爬上大门口的石球上。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
个黄土堆，看看有没有变化，想着那个新坟里躺着我的母亲。我忽
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希望母亲在那阴凉的洞里醒了，并坐起来
了，她的热病好了。乡间流传的起死回生的故事，我听过不少：有
个人被埋了七天，有一天突然回家了。他打开锅盖，看到里面还有
冷粥，先就吃了几碗。“有人死了三天又活过来了，他顶开棺材爬
了出来。”
我多么希望这些故事在我的母亲身上重现啊！
“阿云，你在看什么？”铅华舅姆就住在靠大门的厢房，她的
饭桌就摆放在门厅里。
我回答：“看我妈妈的坟里会不会飞出蝴蝶来。《梁山伯与祝英
台》的戏里不是说人可以化蝶吗？”我喃喃地回答。
“快下来，不要再看了，哪有什么蝴蝶。”四华舅姆大声说。
“我妈妈要是又活过来了，她那么弱的身体能顶开棺材盖吗？
棺材钉得太紧了，会把她憋死的。”我似乎是回答又似乎是自问自
答，自言自语。
“唉呀呀！我看你这孩子再这样痴痴呆呆，会闹出病来。不要
看了，快下来，快回家去。”铅华舅姆来拉我。
“你妈妈病了这么久，她真的死了，不会再活过来的。”她暂钉
截铁地说，似乎要用这重重的一击把我从梦中唤醒。我又哭了。
我仍然希望有蝴蝶飞出来。我连着三天仍然坐在那石球上。可
是希望在慢慢缩小，慢慢变得渺茫。
我的挚着只坚持了三天。第四天，我不再骑门球，不再睁大眼
睛去看那堆黄土了。
我终于死心了：四天了，妈妈是真的死了。她不会顶开棺盖，
也没有化成蝴蝶，那都是编剧编出来的故事。我打算接受这个现实了。
妈妈去逝了，我开始反思：
她如果不再怀孕，又去梅县做肺结核手术，就不会死的。妈妈
的死是爸爸害的，为什么得了肺病还要让她怀孕？为什么不尽快送
到梅县医院治疗？
我开始找寻罪人，终于找到了父亲。
明明要去做手术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爸爸是舍不得钱还是
听信了谁的劝说？什么“如同把钱扔到泥坑里，人财两空呀！肺痨
第三期了，再治也治不好的呀！”是什么人给我父亲出的馊主意？
我恨这个人，我要找出这个人，要他赔我妈妈。我又想找到另一个
可以责怪、可以抱怨、可以痛骂、可以批判的假想敌。
父亲也是悲伤的，除了悲伤，他还要工作，他压力很大。他每
天戚戚，吃不下饭，走路也踉踉跄跄（打脚偏）。两岁的孩子怎么办？
家里没个女主人怎么办？阿云是大孩子了，可以带弟妹，可她还要
上中学，怎么办？
父亲除了悲伤，还有无奈与无助。这一群孩子要吃要穿要上学，
柴、米、油、盐、酱、醋、茶，出门七件事一样不能少。家中没了
女主人，这个家真是乱麻一团。
父亲有没有一丝丝的悔意？这一切难道只相信是天命吗？“是
她自己熬不过命。”他常说。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让你到天明。”这一句俗话像
是父亲唯一可以解脱的救命稻草了。
一个堂堂的小学教导主任，他不相信外科手术，却相信“ 小产
比大产更伤身”、“每天吃羊奶就能保住胎儿，自然产下”这样一些
民间说法。
一个堂堂的小学教师却相信什么“子女是命中带来的，你不要
她，她要跟你也没有办法”。
一个堂堂的小学教师，相信道家的阴阳调和之说：“男女之情，
隔一段时间后，男人这边要出一点，女人也要出一点”，就不度量
妻子的重病状况。
我总觉得，父亲一味相信那些乡间的奇谈怪论，最终却害死了
我的母亲。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是自私的、愚昧的、保守的。妈妈的
死，他是有责任的，起码他是个不称职的丈夫。
母亲是个弱女子，她的软弱表现在太过柔顺，耳朵太软，没有
自主。大夫早就警告她：“这么弱的身体不能再怀孕了。”是她自己
太顺从。就在那个狂风暴雨之夜，父亲回不了学校而留在家中，他
们种下了孽障，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致命的错误。
父亲是穷怕了，正如我外婆对他的批评：“钱就是命，命就是
狗屎，一个钱比铜锣还大。”父亲为了省医疗费，选取了吃中药，
而放弃了去梅县手术的方案，这是他经过长期的思想斗争选取的最
谨慎、最稳妥的方案。
如今，母亲住院手术的钱留下了，而母亲没了。父亲，你是不
是愧对母亲了？你自责后悔过吗？
当你看到早已失魂落魄，精神恍惚的孩子时，你想到过这个惨
痛的结局吗？
由于母亲的去逝，对孩子的伤害程度之大你预见过吗？
母亲从出嫁到死亡，15 年间生育了五女二男，她成了典型的
不折不扣的生育机器，别说是肺病患者，就是健康女人也会为此耗
干血脉呀！
父亲可说是刘氏家族的大孝子。因祖父是从饶平买来过继的，
又是弱房小姓，在邓公石示他曾受强房的欺负与歧视。正因为这样，
他接受了奶奶的重托：要多多传代，早生多生，多生自然就会多子；
儿子长大就是一只“虎”，三只“虎”站在一起，“无理变有理”，
还有谁敢欺负呢？
第五章　妈妈的命运
156
百侯往事
正因为这种要变弱房为强房的教育，父亲自觉地承担了这个义
务。然而，父亲又是不自量力的，他除了教书那点微薄工资，再没
有其他生财之道。为了保住饭碗，他的精力，时间几乎都投进学校
投到学生身上。母亲病弱，不能劳动，不能生财，这样的家庭经济
又怎么能承载起多子女的负担呢？他曾想通过养猪、养鸡、养羊、
种植青菜来自给自足，然而他的理想，他的计划一次次破灭，变成
了空想、梦想。他挣扎过，做出过表率，但收效甚微。
父亲信奉“艰苦奋斗”，“拧紧眉毛做赢人”，“不被别人看轻”
的信条。他有这个心劲，但妻子没有这个能耐。像奶奶那样以坚
忍的毅力，吃苦、耐劳，一直熬下去，苦日子总会出头，可是妈妈
能象奶奶那样奋斗吗？
两种出身，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环境造成追求不同，
理想不同，价值观不同，行为作风也不同。俗话说“门不当户不对”，
这也许是产生矛盾，种下家庭悲剧的根源。
苦水中泡大的山野小子娶大家族的千金小姐，一个是挚意要为
家族的强大，为把弱房变强房而努力奋斗，一个是温柔、顺从，苦
水往肚里咽，弱不禁风的女子。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以悲剧结局。
母亲的死，对父亲也许是一次解脱。
他不用再背着一个药罐子度日，不用再忙于请医煎药。
俗话说：“老婆死，老婆在。”他才41 岁，他可以续弦再娶，
娶一个身体强壮，能劳动，既会创造财富又会持家的女人。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4 22:08

第六章　我的两个妹妹
一、碧妹的奶奶——史婆
史婆原名罗听，是百侯镇侯南乡“清白旧家”人。“清白旧家”
这所大屋的家族，是文武世家，有过光辉的历史。“清白旧家”屋
门口，曾经放有石锁，是专供练武用的。年轻人举起石锁，再掷出
去，以此比比力气。屋门口还曾有骑
马用的蹬马石。大门上方[ 清白世家]
这四个大字据说还是皇上赐的呢。史
婆的娘家是大埔县枫朗镇大埔角，因
丈夫名叫杨门史，大家便以夫名呼之。
我认识她时，她已近60 岁，便以婆婆
呼之。
史婆的丈夫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
街上回家时，因喝酒太多，不慎跌落
水中而毙命。史婆那时虽已生有一男
一女。那年史婆刚28 岁，丈夫的突然
去世，让她孤儿寡母的如何生活? 她悲
痛欲绝，可又如何诉说心中的苦痛？
史婆有个好姐妹人称“浩婆”。她
在村南大窠寺主持庙中事务。史婆便
　未命名1.jpg

　
史婆祖孙三代合影，前排左一碧云
( 摄于1952 年)
经常去大窠寺拜神。同样命运又都贫苦无依
的姐妹们常在一起互诉衷肠，互相安慰。她
们一起念佛经，听尼姑解经文，讲佛祖的故
事。日久天长，她们不仅都信神，更信命。
她们以为年轻守寡是命中注定，是自己命不
好，命中没有丈夫缘。是前世造了孽，只有
多修心积德，才能修得好来世。她们认命从
而得到了解脱。史婆也从此振作起精神，下
定决心，不管如何艰难困苦，都要把孩子养大，把杨氏家门支撑下去。
她自己耕田，种菜，养家畜，当挑夫，养大孩子，并供儿子读书识字。
一个年青寡妇，度日尚且艰难，还要坚持送儿子去读书识字，
未命名2.jpg

史婆肖像
这是同客家人一向重视教育有关。村人有句口头禅：“乞食也要缴
子女读书，勒紧裤腰带也要缴子女读书”。
在客家地区，旧时贫苦家庭的孩子也有机会读书，除了父母重
视子女的文化教育外，家族也有鼓励子弟读书的措施。史婆家的老
祖宗就为裔孙们买下了不少田产，这些田就叫祖尝田。佃农租种后
要交租谷，这些租谷一部分用于春秋两次的祭祀，一部分为本族弟
子读书缴学费，还有一部分则做慈善之事，救济本族孤寡与老弱病
残。而侯南乡杨姓历代祖宗所置田产，多的时候每年可收上千石租
谷。日常管理这些事务的，是由各房选出的族长来组成的班子，再
公推几个德高望重的乡绅当理事监督。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史婆家的孩子长大成人。儿子当了小学
的先生，成家了，立业了。女儿也远嫁去了马来西亚。在寺庙拜神
时相认的两个干女儿也已出嫁，并像亲生女儿一样常来常往。
日子过得很快，史婆的两鬓也已斑白。儿媳妇也很快怀了孕，
可是流产了。她又怀孕，又流产了。史婆去问神，神婆指示她：先
去抱养一个孙女，由孙女再带出孙子来，这叫“招弟”。她听神的
指示，果真去抱养了孙女。
1.“招弟”
她抱养的孙女就是我第二个妹妹碧云。有趣的是，事情的结局
果真被仙师言中了。我这个妹妹不但给我们家招了两个弟弟，还给
史婆招了三个孙子。按史婆的说法，这就是个缘分，是命中注定的。
这是后话。
我的母亲九年间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四个孩子同睡一张床。
她每天晚上要起来好多趟，吃不好，睡不好，常常感冒咳嗽，心慌
气短，弄得身体非常虚弱。母亲忙一日三餐，要挑水，做饭，洗衣，
种菜，累得精疲力尽。小儿子刚几个月，放床上还省心，偏偏这个
不到三岁的二妹妹，特别缠人。母亲去挑水，她要拉住母亲的衣衫
跟着去，去洗衣服也跟，去那里都要跟，让母亲寸步难行。这时，
正值六月，天气分外炎热。偏偏又是她生了一头疮，因此每天哭闹
不止。有一天，大人一时没留意，她跑到门外的厕所，跌入粪池中，
幸好，粪池刚掏过不久，当她被人救起时，只是满脸粪渣而已。此
类事情不断发生。
一天，史婆到华佗仙师那里拜神，回家时，路过我们家。此时，
我母亲正在给小妹妹的头上涂中草药。史婆看见妹妹哭哭啼啼，就
立刻过来帮着哄。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史婆的。
史婆圆圆的脸，说话时总是带着微笑，一笑便露出那口银色的
假牙。她总是把发结梳得油光发亮，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格
外亲切。她拿出小竹篮里的供品花生，红枣，饼干，放到小妹妹的
手里，小妹妹顿时不哭了。
史婆对母亲说：“我家里现在有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子都没有。
你有三个女儿，送一个给我做孙女吧？”
母亲笑着说：“好啊！帮我带一个吧，任你挑。”
“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舍得？”
“怎么不舍得？”母亲答道。
史婆指着我说：“这个大的，可以做帮手了，我不敢要。”
她又看看小妹：“这个满头生疮的，你舍不舍得？”
母亲笑着说：“她最粘人了，就看你能不能把她哄住了。”
史婆蹲下身子，对小妹说：“小乖乖，我们上街买柿子吃好吗？”
小妹点点头。
“真乖，真是个好孩子。”史婆笑嘻嘻地把她抱起，拍拍她的背
说：“上婆婆家去，我家里有好多花生，好吗？”
小妹说：“好。”
“把你的衣服拿出来。”史婆软声细语地说。
小妹进屋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了。
“把你的棉袄也拿出来。”
小妹又去拿自己的棉袄出来了。
“买柿子去了，抓蝴蝶去了！”史婆抱起小妹亲了亲，拿着衣服，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跟着她们走到门口。一路上，她跟小妹说着什么，小妹也有说
有笑。很快的，一拐弯，她们就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赶紧跑进屋，问：“妈妈，小妹就真的送给史婆了吗？”
“史婆住在‘清白旧家’，离我们家很近，经常可以看见你妹。
你妹只是在别人家吃饭睡觉罢了，还是你的妹妹。”妈妈平静地说。
“ 妹妹到晚上如果哭着要回家，又找不到家怎么办？”我担心地问。
“过两天你们去看一看，把她的换洗衣服带过去。如果她要跟
你们回来，你们要想办法躲开她。刚去新家会不习惯。”妈妈若有
所思地说。
妹妹被抱走后，家里安静多了。我总想象着妹妹到了新家会怎
么样，她的养父母会喜欢她吗？就这样过了两天，我与大妹素云迫
不及待地去看望小妹。我们出了大门，往前走，向右拐，再往左拐，
走过几所大屋，便到了“清白旧家”的门口。
进了大门，忙呼唤：“史婆，史婆”。
史婆应声：“在这里。”我寻声而去，她的卧室就在左厢房的第
二个房间。
我们探头一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全新的景象：时值中
午，小妹躺在小竹床上，手上拿着红枣，旁边放着一只碗，碗里盛
着捣烂的草药。史婆正用鹅毛沾着药液给她上药。小妹的头上这时
已是满头青绿。她头上的大疮已经瘪了下去，显然，已把脓血挤去。
“你看看，两个姐姐来看你了。”她一边微笑着说，一边给小妹
不停地摇着大蒲扇。我环顾四周，屋内收拾得整洁，给人以清爽舒
适的感觉。
我们放下衣物，并跟小妹玩了一会儿。史婆则抓过一把枣子，
塞到我们手里，并说，“小妹她很乖，不哭也不闹。”就这样，我们
边吃枣，边跟史婆聊天。
我们看小妹在这里住得很好，很高兴，直到我们要走，她也没
有跟我们走的意思。
一出大门，大妹就感慨地对我说：“哎呀，我也想去史婆家。”
回到家，我们把所见所闻向母亲描述一番。她欣慰地说：“找
到好人家了。”
2. 奶奶与孙女互教互学
春去秋来，转眼小妹到史婆家已经三年，已经成功招来一个小
弟弟。她也该上小学了。史婆给小妹买了新书包，牵着她到百侯中
心小学报名，一路嘱咐：“见到先生要鞠躬。要记住写过字的纸不
可乱扔，要烧掉。”就这样一路说到学校。
小妹上学读书对史婆来说是件大喜事。史婆从小就渴望断文识字，
能写会算，现在小妹上学了，她认为自己也有机会识字了。她要小
妹把先生教会的字也教她一遍。
小妹指着书中的字，一句一句教她念。小妹当了小先生，史婆
当了小学生。小妹读完了一年级，史婆也读完了一年级。小妹读到
四年级，史婆也读到四年级。就这样，史婆也认识了很多字。在大
窠寺烧香拜佛时是要念经文的，史婆虔诚又用心。开头她只是跟着
大家念，日子多了便背诵了下来。后来自己拿起经文念，不懂的字
或请教浩婆，或回家问小妹。日久天长，史婆已经能把经文念下来。
但她毕竟年岁大了，还只会读，不会写。史婆的聪明才智还不仅在
此，她有悟性，记忆力理解力也强，每次看完汉剧或木偶戏，她能
给人说戏文，讲情节。比如看完《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演出后，她
就评说：“婚姻是儿女的终生大事，讲的是缘份。不可像祝员外那样，
强拉硬拽，强扭的瓜不甜。”
小妹从小和史婆同睡一张床，晚上史婆在睡前总教她念诵童谣：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火焰虫，美目虫；美呀美，张阿美；张呀张，碗来张；碗呀碗，
圆花碗；圆呀圆，大团圆。
夏秋季节，傍晚门口纳凉，史婆指着天上的月亮教小妹唱儿歌：
月光圆圆，阿妈耕田。种田插秧，打谷满仓。
到了腊月底，家家置办年货，舞狮舞龙的小伙子，正紧锣密鼓
地在祠堂里排练。
这时，史婆又教小妹唱节景歌：
正月是新年，烧香拜祖先，杀鸡开老酒，三牲各一筵。
门前挂利是，门神贴两边；灯笼点蜡烛，纸炮响连天。
龙灯狮子舞，锣鼓闹铮铮；妇人转外家，甜粄用油煎。
史婆羡慕读书人，尊敬有学问的人，并虚心向周围的人学习请
教。她掌握了不少知识。她把学到的知识又传授给小妹。她带着小
妹去花生地，然后剥开花生，嘴上念: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着两个小胖子。你猜一猜，这是什么？
可以吃的，两个圆胖胖的。”
她让小妹想一想。“好吃的，里面又是红色的，外面是麻布样
的壳。”她又启发小妹。
“是花生。”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史婆赞扬着。
史婆不但懂不少谜语，充满诙谐风趣的客家人口耳相传的歇后
语，谚语，她也能脱口而出：
和尚头上捉虱 ——寻不出。
树头下伯公——凉神。
公鸡冠——外来肉。
……
3.“是来结冤，还是来结缘？”
史婆与小妹日夜相伴，耳鬓厮磨。小妹刚到史婆家不久，史婆
就已爱如珍宝。只要小妹一哭，邻居便会大声报知：
“你的宝贝哭了。”
这时史婆会放下手中活计，奔过去抱她。因为对小妹的过分珍
爱，有时对媳妇会有些漠视，家中不免生出矛盾，产生不快。这时，
史婆就会把小妹当成大人来进行沟通与对话。
“因为有了你，让大人生气了，抱你来是结冤的，还是来结缘
的？”
小妹顺口答：“结缘。”
“是结冤，还是来结缘？”史婆又问。
“结缘。”
“是来结冤，还是来结缘？”再问。
“结缘。”
一连几次问话，回答都是“结缘”，没有改口，这让史婆分外
高兴。她把不谙世事的儿童，看成是神的代言人，如同在神前掷珓
杯一样。一连掷珓杯都是一阴一阳的胜杯，那都是好的意思。
史婆不光教童谣儿歌，她更重视心灵的教育。她常说：“人活
八十八，不知跛与瞎。要帮助有需要的人；关爱别人时，要怀有慈
爱的心肠。”她自己还常常做出表率。比如看见路上荆棘玻璃碎片，
她会把它拿走，并告诉小妹：
“有钱作功德，无钱拿开棘；给人方便，也是给己方便。”
“不要作恶，要行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时报在自己，
有时报应在子孙。”
她总是自觉自愿地，高高兴兴地去做善事。她规劝有赌博恶习
的人时，会诚恳耐心地讲后果，并鼓励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她
说：“救人更要救心。”
4. 在生产与社会生活中教
她对小妹的教育贯彻在生产与社会生活中。比如走在路上，看
见土墙上攀援的草药，田埂上道路旁生长的草药，她会顺手抓过来
一把，回到家就教给小妹认识。在史婆年长月久的指导下，小妹认
识了不少中草药。比如：
“满天星”，是小的叶子，用它炖排骨加糖可以治肝火盛引起的
牙疼，治肝炎。
“粘鼻泡”，是结红籽的，用它煮水加糖可以治因风热引起的咳
嗽，可以袪风祛痰。
“珍珠菜”，煮猪粉肠或鸭蛋，可以治火眼，是清热败火的。
“仙草”，是红色的叶，用它煮糖水加上粉肠或鸭蛋，可以治牙
疼，口疮，咳嗽，扁桃腺发炎。
“鸭舌草”，把它捣碎挤捏出汁，煮鸭蛋可以治感冒发烧，止咳嗽。
“枸杞菜”，用它煮鸭蛋，粉肠，可以治火眼，牙疼，又可以补腰肾。
“透骨消”，可以治腰扭伤。
“蛏靠草”，用它捣碎成烂泥，再用洗米水和入喝下，可以退烧。
“大号狗点米”，煮粉肠鸭蛋，可以治头风疼。
“黄花蜜菜”，可治口疮。
“白花蜜菜”，可以止血。
“艾叶”补血。
“苦斋”，可以止痒，祛毒，治丁疮。等等。
小妹得到了史婆的真传，这些中草药常识，让她终身受用。
5.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史婆把对孩子的严格管教比喻成给小树剪枝，只有经过剪枝修
理才能成材，当小孩犯错误时，就得硬一硬心肠。
小妹就曾经被史婆用铁尺打过手掌心。那是小妹五，六岁的时
候，史婆为方便拜神，买了糕饼和糖果，放在橱柜顶格。小妹看见了，
史婆就叮嘱说：“这些是拜了神才可以吃的。”柜子没有上锁，而看
得见的糖果对于小孩子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这么多呢，偷偷地
拿一个，阿婆不知道。”小妹这样想。
小妹虽然年岁小，却是聪明和机灵的，个子不够高，怎么才能
拿得着？她想到了凳子。小妹成功了，拿到了小饼干。这饼干又叫
箩蒂，圆圆的小饼干上有一个红色，黄色或者绿色的蒂，甜甜的，
很好吃。小妹很自信，认为只拿一个，婆婆不知道。可是天长日久，
小箩蒂慢慢少了下来。史婆马上想到了是谁。
“是你偷吃箩蒂吗？”小妹怯怯的，只是摇头。“那箩蒂怎么少
了这些？”小妹咬着手指，仍然摇头。她知道偷吃是不对的，是犯
了错，她心虚又怕挨打。史婆从她惶恐的眼神中已猜出了大概。但
是，她希望小妹自己能承认错误。
“是你偷吃的吗？”“这么高，你是怎么拿到的？”“是别人帮你
拿的吗？”史婆再问。
她拿来铁尺，打开小妹的手心，轻轻地打一下。
“再不说实话，就再打。”小妹的手掌心，实在太嫩了，她疼得
一边哭一边说出了是凳子帮的忙。
史婆更多的是从人身安全来考虑：拿凳子爬上去，手脚摔断了，
那可不是小事。“摔下来那还不摔断手脚，摔破头，你真大胆哪！”
史婆又用铁尺在她的手心上打了一下，教训她说。
小妹知道自己错了，又疼又怕，哇哇大哭。史婆把她推走，推
到小天井，让她站在那里哭。“哭了就会清醒，不要惯她。”史婆硬
下心肠。
小妹低头大哭，但没人理，特别是钟爱自己的阿婆也不理了。
她越发哭得厉害，哭着哭着竟哭累了，睡在地上。事后，史婆耐心
地教育她：
“不是不给你吃，要先拜了神。神要吃洁净的东西，用过的，
吃剩的，再来拜神，这心就不虔诚的。”
“不是不给你吃，想吃什么，要通过大人，大人同意了，才可
以吃。”
“不是不给你吃，你自己端凳子爬高，摔下来会摔断腿，跌断手，
摔破头，甚至会摔死的。”
“你自己拿，背着大人就是偷。小时候偷针，长大了，胆子越
来越大，就会偷金，小偷变成大偷。”
“你这次犯错，认了错，将来不再犯，不再说谎，就是好孩子。”
史婆抓住这个苗头，狠狠地修理了一下小妹。这件事，对小妹
教育很深，她也至今不忘。自此，小妹不再说谎。她常常忆起史婆
的教诲：
“小孩子三岁看八十，从小教育就要严格，培养出了好的习惯，
品格端正了，才不会走邪路。”
“心术要正，这是做人的根本；心术不正，如同禽兽。”
史婆的教育方法，严厉是偶尔一用，大量的是用爱心去感化，温
暖对方的心。一切从爱出发，以鼓励为主。在教育方面，史婆是成
功的，她是个不是科班出身的好教师，堪称一个社会教育家。
6. 夸赞与感恩
记得小妹只有八，九岁时，就跟着大人上山割草。第一次去，
以为上山很好玩，山上有茅甲子，当梨等野果。她兴致很高。等到
真的去尝试了，被太阳晒，被鲁草根扎，被荆棘划破手，流汗口渴，
使得她的兴致大减，便有些畏难情绪。但当小妹挑着一点柴草回来
时，却得到了史婆的大力赞扬。
“瞧我的孙女，真行啊！年纪小小，就敢跟大人上山割草，不
怕扎手，不怕晒太阳，不怕脚底疼。”小妹的柴担刚被她接过去，
又帮着解下斗笠，端过脸盆让小妹先洗把脸，凉快凉快。这时，桌
上早已摆好了晾凉的番石榴叶茶和稀粥。为了奖励小妹，儿媳妇孝
敬公婆而特意蒸好的鸡蛋羹，也给小妹来了一勺。这举动虽然平常，
但能让小妹感受到奶奶对她的重视和爱护，有了这温馨贴心的爱，
辛苦与疲劳不知不觉中已消解去大半。柴草晒干后，用来当柴烧。
史婆一边烧火又一边夸赞：
“第一次上山割草就不错。有松毛，有树枝，又有干毛草，又
软又耐烧。”
“你看，烧了好一阵，挑一挑，火焰直冲，又能再烧一阵，一
把当三把烧。”
小妹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心中再一次受到
鼓舞，第二天又主动地跟大人上山割草了。
史婆总是笑眯眯的。她和善可亲。她也快乐，人们见到她时，
总是欢喜的，那银色的假牙总是闪着亮光。
史婆的快乐来源于她有一个好的心态。她总是怀着一颗虔诚的
感恩的心。她有儿有女有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觉得上天对她已
经不薄了。她满足现状，她不敢奢望，她安分。她认为别的有钱人
住大屋，喝酒，吃肉，穿绫罗绸缎，那是别人的命好，祖上积德。
自己虽不能比，但也有房子住，有番薯、芋卵吃，有床有被，衣服
虽然打补丁，只要洗得干净，不至于近不得人前。正如俗语说得那
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到这里，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史婆的快乐也来源于她对生活的热爱。她热爱大自然，喜欢花
草树木，还在庭院里栽了不少，有茶花，桂花，菊花；有番石榴树，
石榴树，橘树，杨桃树。一年四季，院子里香气袭人。史婆爱惜一
草一木。她认为树木花草虽不会说话但也有生命，要善待它，充分
利用它，给它一个好归宿。每逢深秋，史婆把蕃石榴叶一片片摘下，
晒干，然后装入瓮中，并用蕉叶结结实实地封好口，以待来年用它
来煮番石榴叶茶。因为，番石榴叶茶清凉解毒，夏天是最经济最有
效的防暑降温凉茶。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史婆在小妹身上花费的心血没有白花。
奶奶爱孙女，孙女长大了，懂事了也爱奶奶。小妹清楚地记得：
1962 年经济困难时期，她曾在公社干部大会期间帮厨。工作结束，
她也分得一碗肉汤。可小妹那里舍得吃？她首先想到的是年迈的老
奶奶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肉味了。她急忙把分得的肉汤装入刷牙缸子，
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走到路上碰到熟人，她只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了，怕肉汤凉了，一心要奶奶喝上热腾腾的猪肉汤。
小妹的弟弟阿赤，以及他的媳妇也是孝顺人。史婆70 多岁时，
不幸得了脑中风，瘫痪在床。为了让奶奶能晒太阳，他用竹床改制
为躺椅，每天把奶奶从房里背到院子里，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喂
饭时，也细心地选出软烂的菜叶，菜心。为防止长褥疮，天天给她
擦身按摩。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史婆在孙儿孙媳的精心护
理下，又多活了几年，直到80 岁才故去。
史婆为人大度，从领养小妹的第一天起，便没有把小妹当成自
家的私有财产，占为己有，不让别人介入。她与其他客家妇女一样，
欢迎被抱养的孙女的亲生父母及同胞姐妹来探望她。从小就告诉她，
你有两个母亲，两个父亲，两个奶奶，有更多的兄弟姐妹。有更多
的人爱她，关心她成长，这是好事，是她的福分及造化。史婆对小
妹的教育一直贯穿着：你是两个家庭共有的，一个是亲生父母，一
个是养父母。
7. 收养童养媳
客观地承认这个现实，以开放，包容的心态对待抱养的孩子，
这是客家地区的习俗与风气。客家地区有收养童养媳的风俗。因为
贫穷，怕儿子将来娶不起媳妇，就抱养一个女孩。长大了，如果与
儿子合得来，便与他们圆房成亲，如果合不来，便当养女看待。因
此，女孩子往往在婴儿期便送给别人；自己又从别的家庭抱养一个
女孩来“接奶头”，当童养媳，这样省了结婚的聘礼和嫁妆。这是
客家地区存在的普遍现象，成为了一种风气。张三的女孩子让王五
抱去了，王五的女孩子又给了李四。大家都在一个村或邻村，又都
很熟悉，不必顾虑女孩长大后，会不会回到亲生父母家，不认养父
母。小妹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心里很清楚，亲生父母是生身父母，
养父母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她心里的观念很牢固：“养比生大。”
因为如果生下来后，不能吃饱穿暖，生一场病就可能死掉。
8. 注重礼节
史婆的确是明事理识大体的，除了逢年过节主动准备鸡臂发糕，
让小妹“转娘家”，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她更是注重礼节，做得相
当得体。
那是1957 年8 月的一天，我的母亲病逝了。家里顿时哭声震天。
只过了几个小时，我忽然听到小门外一个稚嫩的哭声传来，一边哭
一边诉说，声音忽高忽低，有板有眼：“我的娘—呀—我的娘啊！”，
是刚9 岁的小妹来奔丧了。她手挽一只竹篮，竹篮里放了香，烛，
纸钱。她头上缠了一条麻绳，臂上系了麻带，脚上还穿了一双合脚
的麻草鞋。她一步三跪，从小门一直跪到母亲床前。我们刚刚失去
母亲，早已失魂落魄，看到那么丁点儿的小妹，这身打扮，她的真
眼泪，她那像模像样的哭丧，引发我们几姐弟再次的号啕。
我很惊讶，惊讶的是她小小年纪，竟能理解死亡的涵义；惊讶
是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有这么地道的装束；惊讶的是她能在那
么短的时间，练会了哭丧的一招一式，那一板一眼及拉长的调门儿；
惊讶的是她那如注的眼泪，那真真实实的泪。
这一切，我知道那都是史婆的杰作。我也暗暗佩服小妹的聪慧
与悟性。事后，我问小妹，史婆是怎么教你奔丧的？她说：“她把
我叫去，并告诉我，‘你妈妈死了，你妈妈没有了，以后再也看不
到了。你回到家要哭的。你看见别人怎么吊孝的吗？他们是怎么哭
的，你就怎么哭。’”
我实在很佩服史婆，她那寥寥几句，便让我的小妹，融会贯通。
写到这里，我的心中便又浮出五十五年前，我母亲给我讲的关
于史婆的奇闻。
9. 鲤鱼精
“史婆年青时，曾经生下一个‘鲤鱼精’。因为接生婆没有经验，
不懂得用洗脚盆扣上去，又高声大叫，让别人知道了，这个鲤鱼精
没能变成人。如果有所准备，用洗脚盆一扣，几分钟后，鲤鱼精变
回人来，会哇哇地哭。这时，再打开洗脚盆，这个人将来便能当大
官，成为不得了的人物。”
母亲看着我疑惑的眼光又补充说：
“关于鲤鱼精，我还听到坊间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湖寮新村蓝屋。
清朝时期，有个姓邬的女子回娘家生下了一个男孩。这女子的
兄弟很生气，认为在这个屋生下别姓的儿子，会把本姓的龙气撤走，
这只屋从此会衰败，便想下毒手除掉这个外甥。女子察觉后抱儿逃
回蓝家。几年后，小孩的母亲每次外出之前，把孩子放在厨房，但
她每次回家都看到盆中有水并溢出盆外，觉得奇怪。有一次，她出
门后又悄悄潜回家中偷看儿子，却看见盆中有一条鲤鱼在拍水玩耍。
十多年后，这个小孩以为舅舅不计前嫌，不会再加害于他，便去探访。
舅舅假装热情，给他一套新衣服，嘱他晚上换上，又嘱他与自己的
儿子同床睡，要睡到床的里面去。小孩看见舅舅在磨刀，问他为什
么磨刀？舅舅回答：“明日要杀猪。”当晚聪明的孩子与表弟说：“这
新衣服太紧了与你换吧！”又说：“我晚上要起来撒尿不方便，我
睡外面吧！”半夜，他的舅舅潜入房中。他机警地溜到床下。他的
舅舅一刀下去，以为外甥毙命了，但举灯一照，才知道错把自己的
儿子杀了。这时再来追寻外甥，外甥早已逃到江边，一跃跳入河中，
变成鲤鱼游走了。这个小孩就是后来建了奇功的淮远将军，人们称
他‘鲤岛公’。”
母亲说到最后竟自言自语地说：“鲤鱼精这事也是渺渺茫茫的。”
五十五年过去了，有关史婆的奇闻仍然在我的心中闪动，难道
这是真的吗？鲤鱼精又是什么样？中学的生理卫生常识课上，介绍
过胚胎的形状，我也见过标本。鲤鱼精会跳动吗？那是几个月的胎
儿？是史婆自己传递出来的故事呢，还是别人又添了油加了醋？兴
许又是大窠寺那里神的旨意。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尽管故事荒诞，可它一直留在熟悉她的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鲤鱼精会不会是个怪胎？为什么现在再也听不到类似的奇闻轶事了？
史婆仙逝了，但她留下的这个谜团留在了人间，留在了百侯人
的记忆里。
二、小妹阿美
我最小的同母妹妹美云，母亲去世时才两
岁，离不开大人的照料。很快就要开学了，谁
停学留下来照料小妹呢？我与表姐杨遗芳都急
着表态：“我不读书了。”那时父亲是支持女孩
子也上学的，而且认为最好上完中学，才有自
学能力。那时，我与表姐都该读初中三年级了。
未命名3.jpg

小妹美云
父亲本打算让大伯母来我们家帮忙，可她
那里又有一大家子，走不开。最后决定把小妹妹送进老家邓公石示
，由大伯母照看。
小妹妹刚走一个星期，我与表姐遗芳便利用星期天进邓公石示
去看望她。那是九月初，仍然骄阳似火，我们走呀走，过一条高岗，
又下一段石级路，上岗又下岗，又上岗又下岗。当走到一棵大松树
下歇脚时，我与表姐想象着见到小妹妹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又回到
老话题上：“山区高低不平的，还是抱回家好，我不读书了。”表姐
说。“还是我休学吧，我年纪比你小。”两个人一路争执着，不觉到
了邓公石示大伯母家。
我们一进大伯母家，喊了几声，没有人应，便径自走入厨房。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孩子站在长条凳上，趴在桌上似乎抓豆吃。“黑
豆”很小，散在桌上。小孩脚下的高条凳在摆动，小孩的两只脚随
时会踩空。我们怕小孩摔倒，都快步扑上去扶住小孩，再看，小孩
原来就是小妹阿美。“嗡”的一声，满桌的苍蝇飞起来，嗡嗡四散。
此时桌上的“黑豆”变成了红薯。
只离开我们七天，阿美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来白皙的小脸不见
了，变成黝黑而且被风吹袭裂出许多小道道。头发结板成条没有梳
洗，脸上鼻涕眼泪一把，嘴上仍沾着糊糊疙瘩。就像变戏法一样，
小妹成了完全另样的又脏又黑又瘦的山沟里的野孩子。见此情景，
我们的心都快碎了。
不一会，大伯母从外面回来，她刚刚去山上拴羊了。她解释说：
“因很快就回来，就把阿美留在厨房，让她自己拿红薯吃。”然后，
她拿瓢舀水进锅，葫芦瓢是漏的，泥地就更湿了，锅也是漏的，生
着火便滋滋地响着。
房间里有张床，蚊帐破烂不堪，用废纸补洞。床底下有鸡笼关
着鸡和鸭，
大伯母为生计劳碌，她要下田干活，上山砍柴，哪能单独照料
妹妹？劳动时，她只好用背带把妹妹绑在背上，让她跟着下田上山，
风吹日晒。尽管她认为山里的孩子照样会长大，她在尽力帮助我们，
我们能理解，我与表姐怎么也不会再让小妹妹留在这个苍蝇、蚊子
成堆的地方生活下去了。我们当即决定把小妹妹抱回家。
回家路上姐妹俩仍然在争执：“为了阿美，我不读书了。”
“还是我先休学吧！”
1. 我也要当张铁生
要说起命运，小妹阿美最是骞命。她从小缺少母爱，人变得敏感。
她自尊心很强，生就一付好强的性格。小学没毕业又偏偏遇上文化
大革命。中学改成农业中学，她毕业后成了回乡青年，接受贫下中
农再教育。在全国学大寨浪潮中，百侯也大搞开山造田。她为了争
取表现，希望像张铁生那样，做一次“交白卷”的惊人之举，就能
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即使不能上大学，可望被推荐去当工人或
参加社会主义教育团。
2. 摔一个“骨头瓮”可得18 工分
村子里学大寨挖山造田时，她曾挺身去端死人骨头瓮，并高高
举起摔到山脚下。
当时的领导为刺激大家干活的积极性，说：“摔一个骨头瓮记
十八个工分。”阿美则想用行动告示众人：她是觉悟高的，她并不
怕鬼，不迷信鬼神。她希望自己的超常表现能赢得大家的好评。但
是，此后她内心又是忐忑不安的。矛盾、紧张、妄想、渴望、希翼、
烦闷，侥幸心理，填满了她的心，每天都像有两个自我在打架。为
此她常常失眠。也有一同开山造田的农民出于关心，对她说：“你
这样做是会倒霉的。那些野鬼会找你麻烦的。”这种劝说更增加了
她的心理压力，她开始多疑了。
1972 年，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我被调往北京大学陕西汉中
分校。
1973 年，我的孩子快出生时，写信叫小妹妹来帮忙。我所在
学校的同事和朋友看到我的小妹时都觉得可爱。她刚刚17 岁，长
得美丽。说话口齿伶俐，为人热情，坦诚，不但勤劳，还喜欢帮助
人。很快，邻居们也都喜欢与她交往，并夸奖她懂事能干。
开始她是快乐活泼充满青春活力的，但几个月后她变了。那是
九月份，正是新一届工农兵学员入学的月份。校园里每天锣鼓喧天，
彩旗飘扬。张挂着“欢迎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管大学”的红色横幅，
各式标语，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那年月革命歌曲，这种氛围让每
一个人都感到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妹妹美云刚从农村出来不久，
看到这全新的景象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太羡慕这些同龄人了。为什
么他们的命运就这么好？她思索着。慢慢的，她开始嫉妒与不满。
她认为国家的上山下乡政策不公平。为什么选送上大学的全是城里
的上山下乡青年？为什么原本农村的回乡青年就没有这个机会呢？
她开始愤愤了。
她渴望离开农村离开家乡。她思考着怎样才能脱离农村，找个
工作。
上大学是没有可能了，当工人也没有资格，当个保育员又要当
地户口，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嫁人。可是国家正号召晚婚，新婚姻法
规定女方要22 岁以上才能结婚。小妹妹才不足18 岁，要等4 年。
她左思右想，为自己的前途出路而彻夜不眠。她想出一个能让自己
一举成名的点子：
“给党委副书记贴大字报，让全校的人知道：自己也是像张铁
生一样的勇士。”
有一天，她有了幻听、幻觉，总以为有人在议论她，说她的坏
话；她要找他们论理。显然她的精神忧郁转成了妄想。
为了离开这个对她不断刺激的地方，我们把她送回家乡。父亲
和大姨仍然相信农村的传统单方，治疗中给她喝过石灰水，甚至喝
过装死人骨头的“骨头瓮”里积存的水。据说这种精神病就是中医
说的“心火”、“热症”，要用石灰水、骨头瓮水这些最最“凉性”
的东西去撤除她的心火。她吃过大碗小碗的青草水，是用各种草药
捣碎挤出汁来的。她不肯喝时，就几个人抓住手脚一起灌。
有人出主意让父亲送她到梅县黄塘医院精神病科治疗。又有人
认为去到那个地方对病情不重的人反而会加剧，因为天天看到神经
病人发狂会更加受刺激。父亲听取了后一种意见：慢慢吃中药吧，
慢慢调理。
1974 年的秋天的一个晚上，小妹妹又发病了，她睡不着。第
二天上午，她神情恍惚，穿上外套及拖鞋走出大门。有人问她去哪
里，她说：“我大哥今天要从煤矿回来，我去车站接他。”她走到车
站，一等再等，班车已经过了点，却没有大哥的影子。她失望，她
想到住在侯北的要好同学萧玉珍，想去她家聊聊天。
萧玉珍看到同学来看望，家中没有准备好菜，就说：“你先坐
一坐，我去菜园摘菜。”
阿美说：“你去吧！你这里风景很好，我四处看看。”
她此时的心情好得多，也很平静。
阿美在屋后看看青山，看看翠绿的菜地，慢慢走到路边，又看
见眼前一片竹林，微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看见一条斜斜的
小路，一直延伸到河边，河边有大石块，供汲水浇菜洗衣人用的。
刚下过小雨小路有点滑，她脱下拖鞋，慢慢走下去。也许想洗个手
洗把脸，她下去了……
“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河对面旱坝上有个放牛娃，
大声喊叫。干活的农民纷纷赶来。
萧玉珍闻讯，飞跑过来，看见拖鞋，是阿美的！她大哭起来，
边喊边哭，“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众人拿来猪钩，耘田耙，绳索，在那河湾里捞来捞去。
这个河湾水深流急，还有大漩涡，以往曾发生过不少落水而亡
的事件。乡人们传说这个地方有水鬼拖人。甚至有老人说：水鬼是
眼赤须黄，长耳，浑身是毛，头大颈短，像猴子，又像七八岁的小孩，
会学人声；还有人看见水鬼晒太阳。又说水鬼是被水淹死的人变的，
它要再投胎必须拉一个人下水。因有这些传说，水性很好的人也不
敢下去救人。
父亲听到恶耗，腿脚瘫软。他找到一根木棍，勉强撑着，一步
步挪到出事地点。
众人花费半天时间仍然不见小妹的身体漂起。有人给父亲出主
意；赶快叫魂。他们说，若听到亲人的声音，死者会从水下漂浮起
来给亲人看。
3. 喊魂
父亲拄着拐棍，沿着河流，一路喊，一路哭：
“阿美，阿美呀！你上来让我看看你呀！”
“阿美阿美，你在哪里呀！可怜可怜我这个老父亲，现一现你
的身影啊！”
弟弟应铎搀着父亲在河边走来走去。天黑了，他们仍提着灯火
在找。那凄厉、沙哑的哭泣，悲痛的呼号，划破天空，村人听了无
不唏嘘。
住在东山车头的二姨听到这一恶耗，也出来寻找。她要看看
会不会在哪个竹头下杂草中拌住了。她把这一事件与死去多年的妹
妹联在一起：如果妹妹不死，外甥女那会出事？想到此她更加伤心，
她哭妹妹，也哭外甥女。
家住柿窠坪的大姨听到这一恶耗，更是顿足捶胸。她向众人哭
诉着：“上午，我刚端了一碗老鼠粄进大禾埕，想给她吃，知道她
胃口不好。听承昌叔说‘刚才还在这里’，后来她出去了。唉呀，
一听过侯北，我就知道坏了，坏了……”因为大姨不止一次听到过
她说“宁可死了，宁可死了也不要这样活着”的话。表哥汉民、灼
民知道自己的母亲看见尸体一定很痛心，因此不让她去出事现场。
大姨只能在家里哭天抢地。
又过了两天，父亲与弟弟仍然沿河边找，也请下游的人留意，
如有发现能及时给个信。父亲觉得无论如何要找到阿美的尸体，不
能让她冲进大海，被鱼噬食。
全村的人都关心及传递着新的事态，阿美落水牵动着百侯乡亲
们的心。
有村中青年自觉守候在百侯街头的浮桥头，注视着从上游漂下
来的草团及杂物。又过两天后的上午，有人高声大呼：“看见了，
看见了……”从上游慢慢漂下一物，似乎是人，似有衣物模样。
大家飞奔到河边，那物越漂越近，越看越清楚，果然是尸体……
为了减少影响，有人说让她漂到街尾的黄塘坝再打捞。
众人用钩子、竹竿把小妹妹的遗体拉到岸边。二弟仔细看时，
她的脸上、手上、脚上，已有多处被鱼噬食的痕迹。被河水浸了几
天，尸体已发胀，面目模糊。
4. 与鬼的“对话”
那几天，小妹妹的死轰动了百侯镇，人们谈论着她的过去，以
及最近看到的听到的关于她的行为举止言谈。
大禾珵的邻居娘振伯姆的睡房只与小妹的睡房隔了一个照壁，
她回忆小妹死前一天晚上听到的话，说：
“半夜时分，听到阿美在哭，边哭边说，‘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我被水冲到潮州湘子桥下，我爸爸找不到我。’好像在对话，在争执。
看来是水鬼缠上她了，要她一起去。”
邻居承昌叔也回忆说：“那几天看她总觉不对，她总是低着头，
往前冲，快步走，似乎有鬼在后面赶她……”
又听她的同学雪英回忆：“最近她老说某某成绩很差，可偏偏
她被选上，去了社教宣传队，真是不服气。这样过日子还不如死了
算了。”
人们唏嘘叹息，认为她看上去衣着干净，口齿伶俐，病情并不
重，怎么就突然出事了？
小妹没有正式出葬，埋在西山的半山腰上。
二弟弟为了能给她扫墓，自己用一块砖，刻了“刘美云之墓”
几个字，插在那里。开始几年还去扫墓，后来二弟外出打工，没有
再去。
又过了几年，那座山因为封山育林政策的有效实施，树木茂密，
野草丛生，二弟虽跑遍了山头，可再也找不到坟地了。
小妹妹的死，父亲一直对我保密，担心我听到这一恶耗会哭昏
过去。他隐瞒了一年多。我一直以为，妹妹的病已逐渐好转，她仍
在吃中药调理，因为大夫说过，“这病要慢慢来，急不得”。我一直
给小妹妹寄零用钱，一直给她寄衣服，鞋子，还写信问：“合不合适，
喜不喜欢？”
奇怪的是妹妹没有亲自回信。以往她的信总是写得很长，如今
是心情不好还是病情加重了？为什么收不到她的回信。
有一天，我收到二弟的信，信中说：
“妹妹落水而亡，老人说，她才18 岁，还没有出花园（未成人），
还会再跟人出世……”
直到这一天，我才如梦初醒，埋怨丈夫为什么隐瞒至此。
丈夫说：“一直来怕你受不了，没想到这封信先到你的手里。”
二弟以为阿美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大姐恐怕早已知悉。
小妹妹的死对我的确刺激很大。我逢人便说：“我妹妹死了，
是落水而死，至今不知道是因为想洗脚不惧滑落下去，还是自杀。”
这样的话，我重重复复，甚至同一个人我告诉过多遍。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你妹妹得了精神病，跌落水死了。”我的
同事，我的朋友，认识我妹妹的人这样说。
妹妹的死让我哭了十年，只要想到她便哭。
自此，我不能看见精神病患者，见到他们便想到阿美，便要哭。
我常常自责，痛恨自己的愚蠢的决策：
为什么要让她来到大学这个环境，使她受到刺激？
我心里在想：如果她没看到工农兵学员入学也就不会羡慕人
家，就不会遐想联翩，也就会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农民，然后，她
兴许会老老实实当一个农民的妻子。
她太聪明，太清醒，太爱思考，也太过执着了。她还太年青，
真是太可惜了。我的心好痛好痛……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4 22:12

关键有大家的支持！<<百侯往事>>全文还剩下92页，争取早日上传完。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5 13:37

第七章　外婆与她的儿女们
一、作福与祭祖
通议大夫第，一直无声地维护着家族的尊严，持续着家庭的教
育。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在房户头的主持下遵从着、执行着。
比如，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回娘家生孩子。理由是女儿生出的孩
子不是姓杨，新生儿会把杨族的龙气夺走，让别姓的人发达而自己
杨姓却衰败。
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回娘家过世。如果在通议大夫第过世，棺材
只能从旁门的墙上抬出。理由是送女出嫁时走的是大门，抬出棺材
只能走旁门。
家族成员如有乱伦之事，
赶出家门，永世不准回来。
祖上因做官买了许多田，
这些田佃出去，每一斗种田
征收1.2 石租谷。每年收的租
谷要选出辈份高、家庭殷实
的，为人公正廉洁、品行端正、
有人望、懂礼仪与族规的人
来料理。这种人叫理事。选
出方方面面多个行当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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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父母弟妹去扫墓
左一是表姐遗芳左二作者
每年夏、秋两季收割时，理事要派人去收租谷，然后按比例分作祭
祀用，教育用，救济孤寡病弱用。用于教育给族中子弟交学费，不
论贫富，高中生7 斗，初中生5 斗，小学生3 斗。
每年有两次大的祭祀活动，一个是农历正月叫春祭，一个是八
月初三叫秋祭。
春祭又叫作福，是每年春节后的某一天举行。村人们派一支青
壮队伍，敲锣打鼓把深居青子垇古庙的“惭愧祖师”神像放入轿中
抬到村中，安放在通议大夫第禾坪。那天，禾坪搭有福棚，神像安
坐上首，前面摆放数十张八仙桌，上面摆着宰杀好的全猪、全羊，鸡、
鸭、鱼、肉和大量的各式糕点和果品。禾坪旁放有一口大缸，缸中
存放井水，上面放置柏树叶等，是供大家喝的。据说这是惭愧祖师
的圣水，喝了它可以治病健身。“惭愧祖师”原名潘了拳，生于唐朝，
福建沙县人。17 岁出家，20 岁到梅县阴那山，结茅修道，自号惭愧。
49 岁圆寂。据传他是德行很高的高僧，旧时每遇天旱瘟疫都要抬“惭
愧祖师”出巡村遊。他是百侯人心中崇拜的偶像。
祭典开始，先由族长率领众人拈香跪拜，由我外公高唱三上香，
兴拜，复位，然后高唱祈祷祝文：
天运中华民国× 年× 月，广东省潮州府大埔县清远都百侯社
溪南通议第吉宅居住信士众等，为祈保一年四季迎祥集福事谨以牲
醴庶馐庶品香楮之仪拜请
下洋宫五显灵官太帝
上洋宫明贶三神农太帝
合官圣哲福德之神
予等率喝赀财少荐微觞，敢云忝稷之馨爰迓滋至之祥，伏冀神
灵之默享跻士民于乎康，瘟灾疫厉驱逐遐方，远者喜名利之逐意居
家乐世道之光昌，火盗潜消官非埋藏，下逮六畜咸庆生养于等无任
望恩之至疏奏以闻。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信士燮梅暨合乡众善等
有身体不好的村民向惭愧祖师求药签：如第四十一签是这样写的：
今日烧香来问神，心烦意乱不能平；灯花数个并金叶，井水煎
来第日吞。
药方就是：灶上灯花七个，金叶二张，用井水煎三服。
外公声音高亢，语调绵长，一板一眼地诵读着，子孙们虔诚安
静地听着。作福后，神明重新放入轿中，抬到各只屋。各家各户放
鞭炮迎接、祭拜。“惭愧祖师”的遊神路线及日期早已安排好了，
一个村接一个村，这样的遊神活动一直持续数日。长期以来，这都
是百侯客家人的重大节庆活动。
读完祝文再斟酒两巡，给神灵烧金银纸宝，燃放爆竹，点响土
铳。土铳的巨响，爆炸声的剧烈，震撼着整个山村。
祭春时有一种祭品很有意思，人们把它叫做“丁子粄”。它由
大米粉捏成一条一条，状如男性生殖器，还用红曲水染成红色再蒸
熟。它的隐意是祈求神灵保佑家人生出多多的男丁，让家族人口兴旺。
秋祭，则是族人对先祖的祭拜。
用祖尝的租谷祭祀，事先做了很多糍粑与丁子粄，准备分发。
祭祀时猪肉的分配又有定规。八十岁以上的媳妇可以分到两斤牛肉，
而出嫁了的，即使是80 岁，也没有了资格，因为她已经不为杨家
传宗接代作贡献了。祭祀的糍粑也有定规，每个四两，每个男丁4 个，
丁子粄也是4 两一个，一个男丁4 个；有的家中男丁多的拿布袋去
领呢！
每年农历八月初三，据佛家的说法，这一天是墓门大开的日子。
这个时候子孙们要挑着食品到祖坟去祭祀。这一天，我所见到的是
有名望有地位的族中老绅在队伍前头，后面跟着子孙们。妇女则挑
着装食品的食盒。到了墓地，先要把周围的杂草割除，再用纸宝在
坟墓周围摆放一圈，摆放好全猪全羊等供品，然后上香点蜡烛，邀
请土地神和祖先到座。这时，儿孙徐徐下跪，德高望重者宣读祝文，
祝文如下：
岁序流易霜露即降（若春祭改为雨露既濡）
瞻扫封茔不胜哀慕
谨以洁牲醴斋庶馐庶品香楮之仪
祗荐岁事谨告
读完祝文，开始烧冥币、纸宝，压草纸十二张，说是为了让先
人在地下能有花不完的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烧纸时，不能用棍
子挑动，以免钱没烧完已经破碎或缺了一角，先人在地下不能流通
使用。最后要用酒在焚烧的纸币外绕上一圈二圈，据说这是为了不
让别的没人祭祀的野鬼来抢夺冥币，是划地为牢的意思。
祭祀是客家人认为重要的事情，只要是在家乡的子孙，碰到这
个时候都参加，以表示对神灵的敬畏和对先人的缅怀与纪念。这也
成为客家人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孝敬之心的标准。
二、成了“房户婆”的外婆
1.“房户婆”
侯南村杨氏宗族各房的祖上，都置有数量不同的田地，作为祖
产留给后代。这些土地被称作“祖
偿田”，分租给佃户。每年收入租谷
达2000 石。租谷的用途主要为春秋
两季的作福祭祀，支持族中子弟读
书，以及救济孤寡病弱。这么庞大
的祖产管理，交由各房的族长组成
的班子负责，班子成员叫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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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外公杨燮梅（字理卿）外婆张香
外公杨燮梅识文墨，好脾气，
为人忠厚老实，办事公道，在族人中颇有人望，曾被选为理事。到
了作福祭祀盛典之前，大家又要选出负责主持盛典的领导班子，总
负责人叫总理。德高望重的外公就曾当选“总理”，总揽全部事务。
这种人往往被称作“房户头”，外公就是通议大夫第这个显赫的大
家族中的“房户头”。于是外人眼中外婆也就成了“房户婆”了。
人们把她的话，从某种意义上也看成是代替了外公的意志。
外婆在外面的名声比外公还大些，原因是她做事大胆泼辣又张
扬，嗓门大还很爱骂人。自从十五岁嫁过杨家，几十年来，受外公
的调教，对宗族的事务十分热心，敢出头露面主持公道。族中人敬
她也怕她。她办事有主见，如有的家庭几个儿子要分家，为财物吵
闹不休，便请外婆去主持；外婆去后，把家中财物分配得公平合理，
大家都服气。有的家庭婆媳吵架打得不可开交，请来外婆评理，外
婆批评婆婆当长辈的应该以身作则，做好榜样，对晚辈要悯惜，又
批评媳妇做晚辈的要忍让，敬重长辈。经她调停，各人少说一句，
矛盾化解了。
外婆因为外公当“水客”，大舅常搭钱，生活比较富裕，所以
求她借钱借米的穷人也多。外婆同情贫苦人，有些人借了没有还也
就算了。她也不怕强权，敢替被欺侮的弱者出头评理，所以她成为
在通议大夫第只要大吼一声，周围的人就要静一静的权威人物。
2. 赶察不肖子孙
外婆平生有两个最恨，第一是偷，第二是嫖。碰上这二件事，
她是不依不饶的。族中有个子弟杨某，不务正业，常骗人钱财，今
天借张三四百元，过了十天，又向李四借八百元，先还了张三四百
元。又过十天，向王五借一千二百元，先还李四八百元。过了一段
时间，王五的钱没见还，王五急了，往杨某经常出入的饭馆、妓院
寻访，始终不见踪影，再问经常与其有交往的朋友，都说：“没看见。”
王五告诉张三：“杨某借我的钱不还。”
张三满脸狐疑：“不会呀！他借我的全都还了呀！”
王五又告诉李四：“杨某借了我的钱，人却跑了，不见了。”
李四半信半疑地说：“可他借我的钱又还了呀！”
有一天，王五遇见杨某的好友，便把自己遭骗的事告诉他，他
竟然“唉”了一声，沮丧地说：“别说了，
我和你一样，当了傻子。”
杨某不但是诈骗高手，还做下乱伦之
事——与弟媳妇通奸，这事暴露后村人立
即传开。外婆知道后高声痛骂：
“大胆包天，竟敢做出这种玷污祖公的
事。把奸夫淫妇赶出家门！通议公没有这
样的不肖之孙。”
“对，把他们赶出去，永世不让回来。”
众人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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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外公杨燮梅国子监生画像
一天，杨某回家，外婆知道了，一声
招呼：“走啊！赶他们出去，不让他们再踏入这个门坎。”众人拿出
铜锣、铜脸盆，水桶，条帚，竹鸡铲及其它可敲击的东西，一阵风
冲到杨某的房间。
杨某闻讯，抱上侄子带上弟媳妇，落荒而逃。
此人从此不知去向，尸骨在那里也无人知晓。
敲铜锣“赶察杨某”这件事，不胫而走，曾在村中引起一阵轰动。
我外婆还做过一件震惊全镇的事：
杨润石，人称“润石公”，是族中“老成”，村公所的头头，百
侯镇的实权人物。对这样的人物，我外婆却敢揭他的短，还对他污
言秽语，让他不敢听，不能驳。润石公碰到我外婆就如同秀才遇到
兵，有理说不清，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因为她骂人时不但声大如雷，
双手叉腰，手指点上额，而且每一句话都要与性联系在一起，甚至
把男女床上最隐秘的事也当众描摩一番。她曾与一个男子吵架，骂
着骂着便做出马上要松开裤带，脱下裤子的样子，并威胁地说：“试
试看，我敢用裤子蒙你。”边说边比划着，要把裤子盖到男人头上，
以此羞辱对方。因为客家地区的习俗认为，男人的头如被女人的裤
子罩过，预示这个男人做不起人，要一辈子行衰运。
燮梅婆当街大骂乡绅的事，被当做大事传扬开了，人们都知晓：
燮梅婆是个又泼又辣的悍妇。
3. 大沙坝放大凳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百侯镇在农历九月二十日左右，要举
行迎神祭祀活动。那时，人们在梅潭河两岸的大沙坝搭戏棚，各房
宗亲会重金聘请本县的外江戏（后改名汉剧）戏班如《老福顺》、
《荣天彩》、《新天彩》和潮汕的潮剧团、闽南的木偶剧团来演出。
这时，四乡八邻的老百姓都赶来看大戏，既娱神又娱人。那几天，
南北戏棚打擂台，日夜连演，一连几天，观众达万人之多，山村成
了欢乐的海洋。
在大沙坝看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人只能坐矮凳或在周边站
着看；女人可以放高凳坐着看。立这样的规矩据说是预防不守规矩
的男人趁机吃豆腐或揩油调戏妇女。
为了看戏时能占到好位置，有的人用一件破衣服或一块砖头占
位置。外婆把家中特置的又高又大的长条凳抬到大沙坝摆上，如果
有人在它前面放了凳子，她要骂；看戏时有人站起来挡了她的视线，
她便用长长的竹竿敲别人的头。为此，她常与人争吵起来。外婆认
为自己放大凳时前面没有凳子，对方则申辩说已经用破衣服破砖头
占了位置，外婆说：“那个不算数。”
4. 亲帮亲
外婆的大胆有见识来自通议大夫第这个环境的影响。她从十五
岁到通议大夫第，在外公的长辈以及外公的调教下，各种族规礼仪
都非常熟悉了，慢慢地她被熏陶成了一个严格维护家族尊严与利益
的卫道妇。她看见谁家晾衣服时把女人的裤衩挂到高处，而男人的
衣服反而挂在低处，便要开骂。她认为女人的裤子特别是裤衩是不
洁的，男人如果从女人的裤衩底下钻过去一辈子做不起人，会走衰
运。如果有人建房建得太高，高于祖公屋，她也要骂。对犯了错的
族中子弟，她不但用赶鸡的鸡铲打，对做了伤天理昧良心坏事的人，
甚至脱下鞋子当众敲打，以维护家族名声。
外婆对亲疏的态度，完全以血缘远近来定：同父母的最亲，同
祖父母的次之，同曾祖父母的又次之。由于亲疏完全按血缘的远近
来定，她判断邻里间的是非曲直便有了偏离，叫“内外有别”。即
使自己的亲人犯了错，对外也要减三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
叫“亲帮亲”，“邻帮邻”——这就是外婆的处世法则。
外婆与别人闹矛盾后，相见时会怒目而视，怨与恨全写在脸上。
对同自己翻过脸的人，可以几年不说话，不但自己恨她一辈子，也
要求自己的子孙同样对“仇家”怒目而视，不许与之搭腔，谁要是
与之搭讪，一定要挨骂。
5. 逢戏卦
外婆虽不识字却是个酷爱看外江戏的人，她又是个记性极好的
人。但凡看过的戏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寒窑别》、《白蛇传》、《林
昭德卖水》《梁四珍与赵玉麟》《蓝继子》等，种种戏中讲述的故事，
情节，人物，结局，她能一一道来。
外婆爱看戏也相信“戏卦”。她告诉我们关于“逢戏卦”的两
件事。她怀小舅舅快生产时去看戏，演的是《梁四珍与赵玉麟》。
剧场开幕，头一眼看见的是赵玉麟拿着一枝毛笔，在手中摇动，她
心想：肚子里的孩子定是男孩，并且是吃文墨饭的。果然生下小舅，
小舅的职业是教书。
另一位妇女也怀孕，临产时也去“逢戏卦”。她看的是《林昭
德卖水》，剧场开幕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乞儿挽着一个要饭的竹篮
子，手中还拿着一根打狗棍。后来她生下的儿子又黑又长疮，长大
了做引车卖浆的营生，生活贫困，形同乞丐。外婆说：“戏卦很准哟！”
6. 卖女儿
客家俗话说“ 信僮变得穷，信命亏得净”，意思是信神棍的话，
信算命人的话，家里会穷得干干净净。
外婆对自己的儿子、女儿的爱，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外婆的
两个女儿却被她卖过，且都是听了算命先生的话。
“你的二女儿杨纯五月生的，命硬，会与父母相克，必须在她
长到有门坎高的时候把她卖了。”
外婆信命，她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怕女儿长大后会克父母的命，
恰逢赌博输了，一时筹不上钱，便先后卖了二个女儿。
外婆是在二女儿八个月大时把她卖给枫朗人的。
那天，外婆带着女儿去圳里洗衣，把女儿放入竹椅坐栏，刚好
有枫朗妇人来赴圩，看见小孩白白胖胖，非常讨人喜欢，便上前抱起：
“ 这是谁家的女孩这么可爱？送给我就好了。”
“你真的想要吗？”外婆搭讪了。
“我们家有七个大人，可连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她到了我们家，
大家会抢着抱咧！”那妇人答。
“那好吧，送给你做女吧！”外婆自己作主，爽快答应。
这女儿就这样被抱走了，换了250 大洋。外婆拿去还了赌债。
过了几年，外婆又用250 大洋赎回了女儿。这两家从此成了来往甚
密的亲戚。
外婆的二女儿我们一直叫大
姨，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外婆的大
女儿查姨。查姨是生孩子死了的。
外婆把二女儿赎回后一直养
到十五岁才嫁人。她活到90 岁，
子孙满堂。
外婆的三女儿也被卖了，卖
给有钱人家当童养媳。这家知书达
理，还让童养媳享受与儿子一样读
书识字的待遇。长大圆房后养育了
十个儿女，至今90 岁仍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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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二姨合影（摄于1990 年）
算命先生告诉外婆：
“最好命的是小女儿。”
外婆对小女儿格外疼爱，舍不得她出嫁。一直到22 岁时，因
周围邻居总是说“再不嫁就成老女了”，她才松口。
外公也觉得有压力，对外婆说：“古人云，猪大把门风，女大
辱门风”；还说：“女大不可留。”这样，外婆才答应找婆家。这个
小女儿就是我的母亲。然而，她只活到37 岁，这能说“命最好”吗？
算命先生的话能信？
三、茶姨和大表哥
1. 苦命的茶姨
外婆生大女儿时听说“长毛贼”要来了，为了躲避兵灾，大家
要去“走经”。走到半路一个破凉亭处，茶姨生下来了。
外婆的大女儿就是我没见过的茶姨。
听说茶姨小时候碰上百侯闹天花，光通议大夫第就有三个女孩
差一点被天花病魔夺去生命。她就是其中一个，但留下了一脸麻子。
她后来嫁到侯北萧家，丈夫是裁缝，但有残疾，是个完全失聪的聋
人。就在1933 年茶姨快要生我表哥时，外婆听信了算命先生的危言，
说什么我表哥命中与亲人生肖不合，要相克，萧姓的孩子会撤走杨
姓的龙气，对杨姓子子孙孙的发达有妨碍，便把将生产的茶姨送到
侯北一个灰寮里待产。由于草屋不能遮风避雨，加上不卫生，茶姨
受了风寒，得了产褥热，发起了高烧。表哥出世后，没有相克的危
险了，外婆才接她回家调养。就在表哥未满月时，传来噩耗，姨丈
不慎落水而亡。这对刚刚分娩不久的茶姨打击很大。丈夫撒手入寰，
留下三个孩子如何度日？她悲痛欲绝，从此一病不起。
茶姨在通议大夫第养病，因得的是产热褥，病情日益沉重。一
天，她提出想吃一碗芋头饭，而按民间的说法，产妇不宜吃芋头饭，
为此小舅舅拒绝了她。事后小舅舅感到自己对不起大姐，有失人性，
因为明知她的病好不了，在有限的日子里，应该尽量满足她，想吃
什么就给什么，为什么不能满足她这一点点可怜的请求呢？为此，
小舅舅在大姨逝世后为她立碑取了谥法为“静悔”，“悔”是后悔的
意思。
眼看茶姨奄奄一息，通议大夫第人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
水，不能在娘家病故，又是怕夺走了杨族的龙气，便坚持要把她送
回萧家去。在族中长辈的压力下，只好雇人把茶姨抬回萧家。临终
之时茶姨还请求外婆，无论如何顾念女儿之情，帮她保住萧氏的独
苗。茶姨看到外婆点头应答，便溘然逝去。
2. 大表哥过嗣
茶姨的两个女儿给人当了童养媳。外婆把表哥萧金泉抱回杨屋
抚养。有一次，表哥受风寒，发了高烧，外婆十分担心。为了防备
万一，避开萧屋子孙不能在杨屋过世的乡规，外婆请了证人，举行
了一个“过嗣”仪式。她准备了一个蒸酒用的“大饭炊”，把饭炊
的底卸下，放倒了，让萧金泉从饭炊的这一头钻进，另一头出，嘴
上念念有词，告诉大家：今天的萧金泉已过嗣给二舅舅当儿子，改
名杨钦发，从今天起他就是杨家的孙子了。
表哥杨钦发是萧家的独苗，也是杨家的孙子。外婆百般溺爱，
生怕他吃不饱，生怕他生病。那时我的妈妈才12 岁，正在读小学
四年级，每天回家就背着这个侄儿，教他唱学校刚刚学会的《卖报
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松花江上》、《黄水谣》，为了照顾这个侄子，
外婆让我的母亲辍学，专门看护表哥。她从此担起了小母亲的职责。
外婆对孙子的抚养，侧重在生活起居，关注的是身体健康与安
全。这是萧家的一根独苗，也是她身边的长孙，外婆总觉得责任重
大。表哥慢慢长大，身体壮实，健康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要保证他
的安全。外婆对表哥三章约法：
第一，不能爬树。认为爬树时万一树枝断了，或被人吓了一松
手，摔下来重则丧命，轻则伤残。
第二，不许游泳。只许跟着茂毡堂兄，到河边玩水，不许跟其
他人去。为了孙子的安全，外婆管教严格。表哥从外面回来，外婆
先命令他把裤脚卷起来，然后用手在腿上刮一刮，如果有印痕，说
明这腿是泡过水的。一番盘问，下水了，坦白了，外婆决不轻饶，
操起“竹鸡铲”就在腿上抽打，打得一条一条伤痕。
外公是读书人，他认为一个男孩子必须识字还要会算，将来才
能谋个清闲的职业。毛笔字一定要下功夫练，练得一手好字将来可
派上用场。外公要求孙子每天要填红格子，写多少页字，然而，外
婆不能领会外公的苦心。外公为了让孙子安心读书而不会心猿意马，
常常布置作业后把门反锁，外婆这个时候却来当救星，今天说：“没
有酱油了，让阿古去买酱油。”明天说：“没有白糖了，让阿古去买
糖。”外婆的用意十分明了，无非是怕孙子看书看久了，烦了，累了，
放他出去散散心。外婆对孙子的学业的放任与外公的严管互相抵消了。
表哥杨钦发健康活泼，精力旺盛，他每天跟着堂兄杨茂毡，成
了茂毡哥的小尾巴、跟屁虫。
杨茂毡是外婆同宗的侄孙，少年时家中生活十分清苦。母亲靠
打担为生，又常年痛风，后来连水都挑不了，一病不起。他经常饥
不裹腹，衣不蔽体。为了生存，他曾自卖身到福建，后来一路乞讨
回到通议大夫第。他回到通议大夫第时站在门旁不敢见人。外婆见
了心生同情，有意收留这位有着共同血脉的侄孙。外婆要茂毡把身
上的衣服全部脱下，让他去洗澡理发，换上为他准备的衣服，然后
把他的髒衣服扔到天井用火烧了。燃烧之时还听到劈劈啪啪作响，
可以想见衣服里的跳蚤有多少了。
外婆收留了茂毡，茂毡心存感激，阿婆长、阿婆短地叫，视为
亲人。他很勤快，干活麻利，大田的活如犁田、耙田、插秧、收割，
样样都会，而且身手不凡，一个顶俩。空闲时常带着钦发掏鸟窝，
有时偷摘别人的番石榴或龙眼时叫钦发瞭望，他的水性很好，有时
还带钦发去梅潭河游泳，让“旱鸭”也享受一下玩水的快乐。
茂毡哥年青力壮，劳动量大，钦发也正是长身体阶段，他俩饭
量都大，可是外婆却常常在饭桌上唠叨：“一碗起，二碗止，三碗
无廉耻”。我的母亲很关心他们，怕他们吃不饱，常常买些鸡血粄
或草粄给补充。他俩亲切地叫我母亲近姑，细姑。解放前夕，在一
次游击队经过百侯时，茂毡参加了游击队，后来留在福建漳州当武
装部长。他给我妈妈写信，还给我寄过铅笔等学习用品，以表达他
当年受苦之时得到关爱的感激之情。
四、大姨的故事
大姨叫杨纯，是百侯搬运站的搬运工人。搬动站的工人大都是
女性，所以人们喜欢叫搬运站的女工为“搬运姐”。
大姨头顶还有一个姐姐，我们叫茶姨，因她早逝，没有见过，
所以排行老二的纯姨我们称大姨，排行老三的义姨我们称二姨。
大姨是个苦命人，也是个女强人。她34 岁就守寡，靠自己的
肩膀扛起一家的生计。
我小时候常常看见大姨穿着草鞋，搭着肩垫，扛着大杠去抬货。
200 斤重的货物，两个搬运姐一起扛，在浮桥头的小木桥上一颤一悠，
缓缓移动。在烈日下扛货，常常
一干就是大半天，衣衫的汗可以
拧出水来。大姨常常要在扛货的
空隙回家扒上两口饭，而锅里的
饭总是凉的。她期盼有货物到，
一听到有货可扛，马上扔下饭碗，
争先去扛，生怕去晚了，没有她
的份。她不怕苦不怕累。她说：“有
工做，就有钱，就能养活孩子。”因为白天干活消耗太大，晚上常
常蚊帐还未放好，已呼呼睡着，以至第二天一看，蚊帐顶上扒满蚊
子。吃饱了的蚊子肚子红得光亮，飞不动了，正好报仇，她一拍一
个，拍得一手血。
1. 提　亲
说起大姨的婚姻，与其他同龄妇女一样，完全是父母作主，媒
妁之言。15 岁那年，她还跟小伙伴在玩“跌沙包”、“跳房子”，姥
姥便接受了丘家的聘金。本来，姥姥家生活富裕，不愁吃穿，可以
把女儿养到18 岁再嫁。大姨的早嫁只因瞎了眼的算命先生。他告
诉姥姥：“这个二月出生的女儿命硬，会克父母，长到门坎高时就
要赶快卖给人家。”所以她八个月大就给了枫朗人，换了250 大洋。
后来又赎回来。15 岁时，同时来说媒的有几家，就数丘家敢出大
聘金。“拿得出钱就说明家底殷实，”媒婆说，“男方在布店当相公
（伙计），人很老实。”有这两条, 在当时也就认为是不错的家庭。
大姨说，当年找婆家，还挺富戏剧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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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大姨杨纯合影（摄于2003 年）
有个媒婆介绍了湖寮的一户人家，外婆带着大姨去查家门。男
方家办了一桌酒席，接待讲究、热情。当男方的母亲介绍到自己种
田为主，共有三石种田时，外婆赶紧问：“田里有蚂蟥吗？”
“当然有，而且大大条，黄黄的，遊过来时一摇一晃，一摇一
晃……”外婆听了吓了一跳，因为她此生最怕的就是蚂蟥了，当即
说：“这样吧，今天做筵席花的钱我来出。”
“我们两边莫讲钱，讲钱讲银绝交情。”对方的母亲说。外婆还
是给她三块银元。
“阿婆，我从来没收过这么多钱，这张席总共才花四块钱。”
男子的母亲被这突然变卦搞蒙了，忙说：“我们家不用自己种
田，三石种田给别人耕，我们只管晒谷，做饭给人吃，家中料理就
行。”男方母亲一再解释，又说：“不用怕蚂蟥，蚂蟥粘到腿时，用
镰刀这样一批，刮下去了。不能用手扯，越扯它越吸得牢。”她比
划着镰刀往腿上一刮。
以上的安慰实在是太迟，无济于事了，外婆一想到蚂蟥自己怕，
女儿也怕，就决意退掉这门亲，尽管聘金不低。
外婆与大姨及陪同人回到百侯街，碰到华华布店的允叔。
“梅姐，你们母女去哪里啊？”允叔问。
“去湖寮查家门。”外婆回答说。
“讲成了吗？”
“退聘金了。”外婆又答。
允叔旁边有个徒弟叫丘育麟，他看见大姨就是头天见过的女孩，
那时她在水里摸鱼，爬上河岸时，是他在水边拉她一把，否则她就
要跌落水中了。他见师傅同外婆熟悉，便把昨日的事悄悄地告诉师傅。
最后补充说：“拉她时感觉她的手很软”。
允叔看到徒弟的表情，看着徒弟红着脸的叙述，猜出他对这女
孩有倾慕之心，顿时产生了念头，便邀外婆进店歇凉。他对外婆说：
“这样吧，你湖寮的亲事没讲成，你的女儿给我们的相公吧。
“我们相公很乖，五个头家个个都疼他，爱惜他。”
“我们的相公勤快、诚实、节俭、脾气好，醒睡，能吃苦……”
允叔一口气说出徒弟的诸多好处。
最后允叔开出了聘金399 块大洋的天价，而那时姑娘出嫁聘金
一般只有十多元。
第二天，外公在家里有人送来鸳鸯肉料（一条半肥瘦猪肉和
一条牛肉），还有糖。外公很诧异：昨天不是带女儿去湖寮查家门，
今天怎么又送鸳鸯肉料？一个女儿怎可许两家？外公对来人说：
“你等一等，我去兰台书室把她母亲叫回来。”外婆在那里赌博呢！
外婆把昨天退了湖寮那门亲，回到街头碰到允叔，允叔要把女
儿说合给自家相公，并开聘金399 块大洋的经过说了一遍。他们收
下了鸳鸯肉料和糖。
隔一天又是圩日了，允叔知道外公外婆圩日一定要上街买肉的，
他指导育麟：“明天见到梅叔及叔姆，你要大声叫‘阿叔，叔姆’。
要等着他们，要大声叫。”
果然，外公、外婆到了上午10 点钟左右，带着大姨上街买东西。
走过街头华华布店，育麟迅速迎上去，笑容满面地连声叫：“阿叔、
叔姆，出街来买东西呀！”大姨在旁边看在眼里。
“下贱！真下贱！谁是你的阿叔？谁是你的叔姆？乱叫。”大姨
回头冲着育麟说。
外公选择女婿的标准，重要一条是忠厚老实。不赌博、不嫖妓，
勤勤恳恳做一份工，有稳定的收入，就可以把女儿托付终身。这几
个条件育麟符合，在华华当店员，每月也有十多块大洋，算是有稳
定收入了。但外公感觉育麟身体比较单薄，看上去背弓弓，怕他有
病不长命。但外公只是担心，并没有说出来，一切由外婆作主。外
婆希望女儿不远嫁，经常看得见，这一条挺满意；聘金那么高也难
得，说明对方真是看中我的女儿了。原来，育麟的母亲已经托媒人
选好了媳妇，也同样是通议大夫第人，聘金也已谈妥，只要十元大洋。
现在允叔作媒另外选择了“鼎鼎大名”的梅叔女儿，而且是育麟自
己看上的，他母亲就把那门亲退了，何况是大头家疼爱相公，大头
家作的媒，聘金又不是问题。
外婆看在允叔当媒人，最重要的就是离家近，外婆每圩要上街，
甚至天天上街，姨丈的家就在街头柿窠坪，这样几乎天天能看见女
儿，这一条是最让外婆满意的。
姨丈的母亲心想：能娶上通议大夫第大家族的女孩是幸运的。
生怕夜长梦多又生变故，便催得很紧。
外婆与外公写了一张年庚叫媒人送到男家，男家将大姨和大姨
丈两人的八字报给算命先生，一算，两人八字相合。外公随后拿来
红纸研好浓墨写了正式的婚贴：“坤造民国七年丁亥月癸亥日申时
建生大吉”。外面贴套写上“福庚”二字。
大姨丈的母亲把年庚放在屋里七日取占。这七天果然顺利，家
中没有人生病，也没有牲畜家禽灾病，平安无事，显然占这件事是
吉利，可以给女方过定礼了。
大姨丈的母亲买来金花一对，手领一双，还有铜钱、石榴、柏
子叶、状元红，一块用红布包裹装入贴盒，外加定金80 元，让媒
人送到我的外婆家。
外婆早已准备好回礼：袍仪10 元，鞋一双，书经一部，笔4 支，
墨2 条，火炭两段，灯芯两团，还有糖 2 斤，都用红纸包好，再抓
一把稻谷、粟子、黄豆、花生、红枣放入红盒内，外带一只母鸡，
腿上早已系了红带子，叫“祖婆鸡”，一块回给大姨丈家。
快到娶亲之时，择吉日写好报日贴，预告娶亲日期时辰，并补
上聘金319 元大洋。
外公收了聘礼后，准备了香烛钱币等，在祖先神位前虔诚地宣
读“女受聘告祖文”：
窃惟夫妇为人伦之首，婚姻实万化之原。今燮梅之女杨纯。配
与丘姓之子。红丝一缕，许牵麟俊之儿，白壁两双，敬受俪皮之聘。
虔告祖灵，幸垂俾佑。将此纳币，永联春景之欢；他年于归，应衍
螽斯之庆。
这些仪礼都是祖上承传的，外公是地道的孝子玄孙，且学以致
用。他把日常需要的礼节、祝文、告示，认真地抄写在一个本子上，
叫《若秾藏本》，需要宗族事务的应酬以及有婚丧嫁娶之事，顺手
拈来，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2. 出　嫁
迎亲的日子也早已择了良辰吉日。出嫁那天，八抬大轿，中军
锣鼓奏得震天响，送亲的、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正好是赶集的日子，
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那一天，百侯街的人都在谈论着“梅叔嫁女”。
15 岁，还是个贪玩的孩子，缺乏结婚的心理准备。红盖头被
挑开的那一刻，她才看清丈夫的面庞。丈夫不但瘦弱，还不停地咳喘，
听着像在呼嗤呼嗤地拉风箱，原来他有气喘病。夜深人静了，大姨
如何面对？生性倔强的她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愿，决心悔婚。她拿定
主意以冷战的态度让对方同意退婚。年轻气盛的大姨不但不与姨丈
说话，还不让他接近。晚上睡觉，不但穿着长衣长裤，还裹着羊毡，
一个睡床，一个睡长榻凳。不管婆婆如何哄，她就是不言不笑。半
个月过去了，夫妻双双回娘家。老实巴交的姨丈忍气吞声，也不敢
向岳父母告状。姨妈则坚持自己的主意。
三个月零五天过去了。有一天，×× 叔对大姨细细端详，观
察半天后，对她家婆说：“××× 与阿麟同日完婚，现今他的铺娘
（指老婆）已有身孕。我看阿纯的眉毛还是散的，恐怕阿麟还没有
近身哪！”一句话提醒了家婆。家婆去了通议第找亲家母告状。亲
家母回话：“她已是你们的人，你们自己作主。”外公悄悄叫来女儿，
劝慰她说：“阿纯，既然嫁了人就不要任性。食了人家的酒肉就要
去嫁，听人的话。”接着又安慰又期望地说：“娘要生子身才贵，现
在就快快回婆家。”又对同来的女婿说：“这里有高丽参，拿回去让
阿纯炖给你吃；你想自己做生意，阿纯有钱。”有了允诺，去掉了
顾虑，姨丈的腰杆子也硬了起来。
有一天，大姨丈看见大姨一人在屋内，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
“细人仔，目金金，飞来飞去自娘心。”又温存地对她唱起了童谣：
“鹅卵子、滴滴转，转呀转，老婆不疼又疼谁？”大姨仍然无动于衷。
他便把门拴上，要强迫她就范。这谈何容易？大姨身强力壮，用力
一推，他一个趔趄撞到桌角，顿时头上鲜血如注。这突如其来的事
故，把大姨吓坏了，她怕婆婆知道，怕母亲知道，怕邻居知道。她
赶紧替姨丈包扎止血，但原来的防范也就一下解体。用鲜血换来的
代价却是姨妈的屈从。
那不是爱，而是不得已不情愿的结合。她还是借机会逃避。有
时她随做衫师傅到石子岭做手红，安纽绊缝衣帽，一去就是十天半
月。夏天，正是杨梅收获季节，她拿着一簸箕的杨梅吃个不停，有
经验的师傅说：“看你吃酸杨梅没个够，可是有喜了。”是的，她怀
了大儿子汉民。尽管有了儿子，她逃离的心淡了些，但仍然不情愿。
姥姥这边也改变了主意，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正好水客
×× 伯回到家乡，姥姥便要水客把姨妈带到南洋去改嫁算了。姨
丈听到这信息，对着姨妈说：“天底下真是最毒妇人心！不要丈夫，
不要孩子，你是毒心肠的妇人家。”如此抱怨奚落，日复一日，要
留还是要走？姨妈内心极度矛盾。这样一走将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而孩子越来越可爱，会说了，会笑了，她也抛舍不下了。没过多久，
又一个孩子降生，姨妈的心也从此被孩子们拴住了。
随着孩子的出世，为了生计，为了哺育嗷嗷待哺的孩子，在生
活重担压力下，夫妻关系逐渐好转，夫妇俩有了商量。他们走了一
条先结婚后恋爱的道路。
3. 丧夫失子
大姨平常会做女红，安纽绊很快，替人安十个纽绊一角钱。山
里的农民快过年时要给全家人添置新衣裳，往往请裁缝师傅进家中
缝制，管吃管住再发工钱。裁缝师傅会带上安纽绊的大姨一块去，
大姨心想：做够37 元以上，便可以安心坐月子了。
为了贴补生活，大姨要到商店去帮头家扛货。她身体好，有力
气。姨父知道大姨又怀有身孕，怕大姨搬重物会动了胎气，不让她干。
大姨不听，大姨说；“当相公的一个月十多块大洋是定准的，而扛
一担货多少个铜板也是定准的。俗话说：‘扛子一响赢过县长。’多
扛几趟就多几十个铜板。”
大姨为了扛货，把儿子交给婆婆看管。婆婆已经看管一个孙子，
这是大儿子留下的。大儿子死了，媳妇也改嫁了，留下孙子给她。
她要把这个“命根子”照看好，还要负责把他养大成人。
同样是孙子，汉民小几个月。这两个孙子一起哭时，婆婆总是
去抱大孙子，婆婆总觉得大孙子没爹没妈最可怜。日积月累，大姨
忍不住，说：“汉民就不是你的孙子，你就不能抱抱他？”
婆婆也对儿媳妇有了意见。
儿媳妇端给婆婆好吃的，她不领情还没好气地说：“没人识，
我受不起。”大姨便不去奉承她了，把面条给了来访的亲友吃。亲
友吃着吃着，发现碗底埋着两个荷包蛋，便说：“哎呀，你这个婆
婆真没福气，媳妇这要待你，你却不受用。”大姨比喻说：“我现在
是捶背又吃屁。”
其实，婆婆对儿媳妇早有成见。就在结婚后不久，有个相命先
生就告诉她“你的儿媳妇是个‘田鸡嘴’，很泼辣，很歪缠，很会
压制人，很不好对付的”，所谓“田鸡嘴”指的是眼角附近的面颊
上有一大块黑斑，样子像青蛙嘴，这样的女人能吵架，会骂人，争
强好胜不让人。婆媳只好分开过了。
大姨一连生了几个孩子，又要喂奶，又要做饭、洗衣，还要去
扛货，孩子常常就锁在家中，给孩子预备一些番薯，冷饭。由于天
气炎热，食物常常变质，孩子吃了常常拉稀生病。
有时为了要去扛货挣钱，大姨把小孩子托给街上的店员家属，
请她们喂几口红薯或粥。大姨准备一个小孩的竹坐椅，就放在店门
口。碰到有船靠岸，有货物要装卸时，她把正在吃奶的孩子往竹坐
椅上一塞，便与搬运姐妹一起下河边搬运去了。
因为丈夫有病，孩子越来越多，大姨便努力地去扛货挣家用。
她要挑起家庭重担，因此工作不分昼夜。
有一次到双坑，天黑了，看见两只草莽红红的，很大很大，她
心中害怕是不是鬼？看见土地伯公神座跪下问：“我会不会被老虎
吃掉？”“不会。”心中壮了胆，便风车似地走，走呀走，终于看见
了农家的灯火，放下心了。说起当年，还有后怕呢！
姨丈不单有哮喘病还得了肾病，送到汕头医治，医生也无力回天。
1952 年姨父病世时，大姨才三十四岁，身边已有五个孩子，
最小的儿子一岁。
堂伯父为霸占她的房间，想挤走她。他把大姨厨房的炉子、铁
锅搬出屋外。有一天，堂伯父嫌大姨把扁担绳索放在堂屋的厅里，
妨碍了他们行走，就大吼起来说：“这是抬棺材的绳索，会衰。”他
就把扁担绳索往天井扔。
此时大姨也不示弱，她把扁担往地上一插，叉着腰拍着胸脯：
“这是我的房屋，这个厅我也有份，为什么不让我放？”
“我不会怕你的，要打就来。”大姨一个巴掌把他推个趔趄，跌
到天井里。她第一次与堂伯父交锋，终于赢了。她把被搬到厕所旁
的炉子、锅铲拣了回来。
大姨经常回忆过去：有一次，有人告诉姨父说，大姨与某某男
士有说有笑，而姨父回答说：“我的妻子即使与龟公睡一张床我也
相信她。”这句话着实让大姨感动。每当想起丈夫对自己的信任，
她便心志坚定地说：“我就是不改嫁，谁也赶不走我。我生是丘家
的人，死是丘家的鬼。”
大姨父病逝后，大姨日子过得很艰难。她仍然扛货，大家亲切
地叫她纯姐、纯姑。她尽管艰难可从来没想过卖儿子，她总是想起
丈夫的宽慰：“惜子不细卖，抱子子会大。”她每当扛完货回来，还
来不及脱下围裙，就先抱抱孩子。
扛货的地点比较远时，大姨把几岁大的小儿子运民托给店里的
人照看。有一天，运民就在卖杂货的店里玩，那里有咸鱼、红枣、
咸萝卜干。店主因为忙，让孩子坐在那里。运民看见那条发红的咸
鱼很好看，他去拿，并放进嘴里吃了下去。
晚上，运民不但肚子痛，又呕吐又拉稀，以至拉水拉血了。大
姨抱着孩子飞跑到中街的诊所。大夫说：
“这是得了痢疾，趁紧去借钱，我给他打针。”
大姨要医生先救儿子一命，钱一定能借到。不到一个时辰，儿
子因脱水死了。
大姨的命的确不好，死了丈夫又死了儿子。大姨抱着儿子大哭：
“我的儿，我的运儿，心肝宝贝呀！”
阿喜是大姨唯一的一个女儿，大脸庞红通通，健康，活泼，长
得像大姨。平时就是她看护弟弟运民的。
有一次，阿喜出麻疹了，发了高烧，出了一身疹子。大姨看见
她睡得很好，没有锁门，便悄悄地出去扛货了。正好一阵狂风暴雨
把阿喜惊醒，她起来找妈妈。她跑出屋门，被大雨淋了一身，受风
感冒转成肺炎，也死了。
大姨接二连三地遭到丧夫、丧子、丧女的打击，她认命了。
大姨并没有被悲痛压倒，她大哭大喊之后，仍然面对现实：三
个孩子还未成人。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
丈夫刚去世那年，孩子尚小，生活比较艰难，也曾有男人向她
表示：
“我愿意帮你带大三个孩子，我可以倒踏门（做上门女婿）。”
这样的表态是真诚的。然而，大姨拒绝了。
大姨虽然不识字，但“三纲五常”、“好女不嫁二夫”、“从一而
终”等等封建道德观念在她脑海中根深蒂固。因她从小在通议第这
样的封建大家庭的氛围中长大，看了不少因妇女再嫁以及因男女私
情遭到社会的摈弃及残酷迫害的事情。她见得太多了。最残酷的要
数“沉塘”。宗族的族长就有权把一个有私情的女子装入猪笼沉入
池塘。姥姥自己也是一个贞操观念非常强，且努力维护封建道德的
人。大姨告诉我：“通议公立过规矩，凡是犯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如通奸、私奔的人要逐出家门。辱没祖宗的人永世不准踏入通议第
的大门，如有返回，大家举条帚赶。”为了保持门风，鼓励寡妇守节，
族长会在住房、田地、生产资料分配上给予照顾。久而久之，寡妇
守节成了理所当然和值得仿效的事。在那时，没有明媒正娶的，或
第二次结婚的，不被理解与支持。姨妈是在这样的封建桎梏下成长
的。她的脑子被禁锢，被各种伦理道德羁绊，当然选择了守寡。她想：
孩子会长大，再熬过几年辛苦，孩子大了就好过了。她要做一个在
人前人后能仰头、挺起胸，堂堂正正的女强人，决不做被人在后面
指指戳戳的人。她要活得自在，活得快活，活得潇洒，活出个自我。
她至死对这个选择不后悔。
4. 一个敢作为的女子
大姨之所以受到村人的敬重，的确是因为她不畏权贵，敢仗义
执言，敢出头的豪爽性格。文革中有一件事我至今不忘。那是1967
年，社会上刮起了派性斗争及武斗风。百侯也不例外，分成旗派与
东风派。当时造反派批斗公社干部童某某，遊斗后关在上街头一间
小阁楼内。大姨听说这个童某某被遊斗后发烧昏迷，不怕受牵连，
马上找来一把“李丫青”青草药，捣成一大碗汁，放入蜂蜜，提着
它去看望童某某。看守的民兵不让进，大姨就说：“毛主席都说‘要
文斗不要武斗’，生了病就要治，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她一边大声
说一边往里走，民兵也不敢拦，谁也拦不住。因为在那个年代，大
姨是个响当当的搬运工人，是无产阶级。一大碗清凉的青草水喝下
去，童某某醒过来了。后来他逢人便说：“是纯姑救了我。”在那个
人人自危的非常时期，她敢顶着风浪前行，不能不说是个有胆有识
的人。
大姨虽不识字，但凭着自己的直觉以及观察，她能准确地判断
是非。百侯法庭就在运输站旁边，开庭时，庭长常常邀请搬运姐们
当旁听人，并请她们发表意见，大姨总是不可少的人。说来也巧，
有一天来的原告是通议第人。他告的是妻子与人通奸，要求离婚。
庭长问：“你有无证据？”原告摇摇头。又问他的妻子，妻子一边
申辩，一边啼哭：“他说回到家不冲茶给他喝，也不给他准备洗脚
水，而×× 哥来就给他冲茶。”庭长说：“捉奸要捉双，要人证物证，
你什么也没有，怎么判？”这时，大姨一个箭步上去，给原告两个
大耳光。原告一个趔趄，捂着脸定睛一看，忙叫：“纯姑、纯姑。”“你
这个衰仔，没有乌龟帽戴要捡个来戴，红帽子很靓吗？你枉做通议
公的子孙，辱没惦当通议公。通议公没有你这个孬种。”她一边骂
一边揪他的耳朵。原告边后退边说：“好，好，我不告了，不告了。”
这一幕戏剧性的镜头，不由得使我想起“范进中举”中的老屠夫，
一个耳光就让范进清醒了许多。
因为她同情弱者，又爱打抱不平，也敢骂街，所以有关百侯的人，
百侯街上发生的事，大姨大都耳熟能详。她象是一部百侯历史的活
字典。为此，她得了一个绰号：“街王”；再准确一点说，是“女街王”。
5. 姐妹情深
大姨给外人的印象是刚烈的，泼辣型的女强人，但大姨又是一
个感情极为丰富的女子。她的姐妹之情可以说是笃厚而又热烈的。
她是有着丰富与细腻情感的女人。
我的母亲因患肺病以及生育过多而在37 岁那年早逝。因为姐
妹情深，为此，她一看见我们姐弟就会想起早逝的妹妹，就会哭
泣不止。她不是哭一次，二次，而是哭几百次，一直哭了40 多年。
这难道不能说明，她是有着海一样的爱妹深情吗？大姨到了90 岁
却仍然叨念四十年前我母亲与她的对话：
“阿姐，我看见你草鞋麻搭我就心里难过。”
“妹妹，你不用愁，阿姐有力气，能做到钱给子女吃饭，你别
担心。”
在阴阳相隔的情况下，40 多年前的姐妹亲情至今仍思念不断，
谁还能说大姨只是刚烈而缺少柔情呢？不。
因为思念与爱以至转化成怨恨，她常常骂我的父亲：“只知道
不停地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而不体谅生病的妻子大肚箩箩太
辛苦。”她的“恨”正是爱妹妹的另一表现。
因大姨深爱妹妹，以至爱屋及乌，连同妹妹的孩子们也爱护备
至，如同已出。我的小妹妹1973 年得了病，大姨心急如焚，救治
之心切切。她四处打听秘方，当有人说要用死人的骨头盎内的清水
以及碗窑内的石灰水才能降下心火时，她亲自到枫朗碗窑去采集石
灰水，为我妹妹治病。她对外甥女表现出来的爱怜以及亲情已远远
超过了一般的人。她的爱比天高，比海深。
大姨的故事讲也讲不完。她的历史是千千万万老一代劳动妇女
的缩影。她们是一批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她又代表了刻苦耐劳，勤
劳俭朴，坚毅勇敢的客家的母亲们。
五、二舅留根
外婆对儿女们是个个疼爱有加，真是“放进嘴里怕化了，放到
外面怕冻了”。
二舅最聪明，在新加坡读书时得到英国皇家颁发的奖学金；但
是他不幸染上了肺痨病，只好回家养病。在家乡，外婆早已给他娶
了媳妇。媳妇是潮州人，长得白净，会绣花做鞋。
外婆为了医治二舅的肺痨病，虚心请教中医师，中医师说病人
要静养，要养气，养精，养血。还说不能疲劳，不能激动更不能与
妻子同房。外婆尤其记住“夫妻不能同房”，“精是血变的”两句话。
医生也推荐食疗：“用猪肚煲胎盘可滋阴降火”，“燕窝炖洋参”也
可医治肺痨病，是滋阴又降火的好方法。
外公当水客，从南洋带回燕窝。但燕窝中有许多极细的绒毛，
必须用摄子认真地挟出。外婆招唤媳妇与女儿过来完成这个工作。
为使药效更加灵验，外婆高声叮嘱：“有身孕和月事的人就不要来
啊！”当外婆把燕窝及洋参鸡肉放入参盅炖时，又高声地发话：“身
上不干净的人不可看哪！要把头回过去。”
这时二舅妈应了一声：“唉哟！我有身孕了，我不能看了。”她
回过头去。
外婆定睛一瞧，是二媳妇。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外婆为了儿子
能保住体内的精血，日夜看守媳妇不放松，不让她与儿子有亲热的
机会的呀！这太出乎意料了。外婆当下哭了起来，哭得呼天抢地：
“天哪！我的心肝，我的宝，我一心把你们隔开的呀！”她捶
胸顿足，随即迁怒二舅妈：
“都是你这个狐狸精，是你惹出的祸。”外婆认为是二舅妈偷走
了二舅的精血，是个害人精。
外婆在房门外大哭大闹。二舅听见了，从房里出来解劝母亲：
“妈妈，你不要骂她，是我不好，不关她的事。”
后来我才听说，事情是这样的：二舅自从得知自己得了肺痨病
后就想到了结局，这是个绝症，养病只是拖延时日而已。为了给自
己的生命有个延续，就想着留个后代。
有一天，他想了个计策把家里人全部支走，只留下妻子。他告
诉外婆：“妈妈，我今天很想吃新鲜的猪肝猪粉肠汤，你上街去买
吧！”外婆马上答应，儿子有了胃口这是肺病日见好转的象征，心
中颇觉轻松与喜悦。
二舅又对小侄子说：“阿古（钦发的乳名），你也跟奶奶去，奶
奶割猪肉、猪肝、粉肠，你去帮奶奶提。”
我的表兄古哥一听，可高兴了。他最喜欢上街，街上有热闹看，
又有肉肠、糯米甜糕、薄饼，好多好吃的。
二舅又对外公说：“阿叔，你也一起去，妈妈买的东西多了，
钱容易丢。”外公说：“好吧。”
全家人都被支走了，只剩下二舅与二舅妈。
在那个年代，妇女三从四德，那有不从的。他们终于完成制造
下一代的任务。
不久，二舅离开了人世，他不再遗憾，他留下了一条根——我
的表姐杨遗芳。
六、小舅妈的悲剧
小舅少年时，过嗣给堂伯父喜龙做半个孙子。缘起是外婆让算
命先生算了小舅的八字，认为根基不稳，要写个过房帖，举行钻房
桶仪式，过继给本姓亲属，这样可以救他的命，让他转好运。
外婆给了算命先生一元花边，请他写了过房帖，并找来一只
“大饭炊”（即是大蒸笼，做米酒或做喜事时蒸饭用的大木桶）。她
先把木桶底层打开，让小舅从木桶的那头往这头钻，嘴里念着；“今
日，燮梅第三子，肇麟，过房给堂祖父喜龙做孙。你一半，我一半，
房房都一样，房房都会
发。”喜龙从这头接着小
舅，“过房”仪式结束。
按算命先生的说法，“钻
房桶”如同钻女人裤裆，
就如同重新出世一般，
命运便不同。
“过房子”是两户人
家共有的儿子，因此他
可以娶两个老婆，各立
门户，各有灶火，这样
未命名6.jpg

作者的小舅舅杨绍麟
就能更快更多地生儿子。
喜龙公后来在上海开小诊所当中医师，小舅十三岁时也到上海
读书，学校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十八岁时小舅完成学业回乡谋到
了小学教书的职位。他不但长得仪表堂堂，性格活泼开朗，还会唱
歌、跳舞、演文明戏。1937 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他成了
个热血青年，参加抗日演剧队，作巡回演出，画宣传画，教唱救亡
歌曲。后来，外公外婆要他到南洋协助哥哥开店。临行前，外婆还
替小舅选了媳妇，说是为了拴住他的心，有了妻儿在家才会不忘回
乡探望父母。那时，外婆比较开通，知道婚姻不光要生辰八字相合，
还要彼此看得上，所以她让媒婆介绍了三个女孩，分别让小舅舅看
过。小舅选中的是出生在山区比较健壮丰满的一个。
小舅很快去了南洋。没过多久，日军攻陷潮汕，汕头港关闭，
轮船不再通航南洋。
小舅妈18 岁嫁到外婆家，灶头锅背，园头户尾，大田劳作，
样样承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等到26 岁，小
舅仍然没有回来。白天干活容易度日，晚上空守闺房，冷冷清清。
其境况心情如同当时流行的山歌所作的描述：
亲哥走后守空房，哭哩一场又一场；
叔婆伯姆来相劝，伤心愁激泪两行。
紧想亲哥心紧愁，朝晨起来懒梳头，
三餐茶饭无滋味，样般前世柬无修。
日里想你望山林，夜里想你看天星，
梦里见你含笑转，醒来房里冷清清。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5 18:58

有一天，常常往来于家乡与马来西亚砂劳越的“水客”，带来
了小舅的信息：小舅在南洋又另娶妻室了。
小舅妈很平静，她早有预料，也早已习惯。
原本并不快乐的小舅妈变了，变得快乐，爱说爱笑。原来她的
生活也发生了变故，她并不孤独，有一个神秘的男人进入她的生活中。
有一天，二姨到小舅妈的房间，看到桌上有烟头，而且觉得房
内充满烟味。她年纪小，随口问：“嫂嫂你会抽烟吗？”嫂嫂答：“刚
才有人来过。”小姑便把所见告诉外公，并问“为什么嫂嫂屋里有
男人气味？”
外公是细心人，他没有马上去告诉外婆。他开始注意小舅妈的
房间进出的人。就在夜深人静时，那个男人进去了。过了很久很久，
那个男人探头探脑，四处顾盼后又溜出来了。一切都明白了，最不
愿意看见的，最怕听到的，就这样证实了。外公把所见告诉了外婆。
外婆带领通议大夫第的卫道婆、卫道士，连喊带骂，敲打铜锣与脸
盆驱赶乱仑的男女这件事，人们仍记忆犹新。这种不光彩的事情，
又偏偏落到了自家屋里，这对外婆外公来说是大大地丢了脸面。如
何挽回，如何才能在族人中再被尊重？只有大义灭亲，维护传统的
族规。而家族中大多数人都认为这种事是最被人不齿的，是玷污祖
宗的，特别是通议公的子孙干出这种事，更是有辱这个家族门风。
惩罚是一定的：赶出大门。
结果同前面与弟媳妇乱伦的男女一样，小舅妈和那个男人被全
族人哄出家门，扬言不许他们再踏进“通议大夫第”一步。
小舅妈先是跟随那个男人到了汕头，然而那个男人骗取了她的
金银首饰后自己去了上海。
小舅妈回到娘家，家人不得已托媒人为她再找婆家。可是已经
结过婚的女人，又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名声不好，好的家庭不会
要，她只好嫁给一个又老又穷的农民，还常常被他的儿子打骂，苦
不堪言。
她的处境很艰苦，日子过不下了，曾经硬着头皮回到通议大夫
第，对着外婆痛哭流涕，悔恨自己铸下大错，苦苦哀求外婆收留她。
表示，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那怕当长工当使女，即使住
田寮睡稻草棚，也心甘情愿。
外婆曾经动过恻隐之心：媳妇跟自己关系算好，是个听话出话
勤快的人，看到她的惨相，心中也着实同情；可是，自己在家族中
坚决维护通议第门风的名声，“房户婆”的形象，又如何能就此改变？
外婆平生是最恨奸夫淫妇，况且她身上怀了别人的孩子，是个“野
种”，又如何能接受她的哀求？名节重于一切。外婆狠了狠心，拒
绝了。
据说几年以后，小舅妈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完全绝望了，竟用
一条绳索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她为那个男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就在小舅妈被休弃回到娘家后，小舅知道了这件事，写信给父
母，说：“不能全怪她，我自己走了几年，让她守空房，我也有责任，
情有可原。”为了补过，小舅曾托水客带回金耳环、金项链，让外
婆转给小舅妈。
见到这些礼物，小姑子不赞成，为什么她犯了错还要给她金耳
环、金项链？外婆沉思良久后说：“这是你哥哥的一点心意，一定
要送到她手里。”
外婆的心迹谁也说不清。她当了封建族权的卫道妇，是自觉的；
但小舅妈的悲惨结局，又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外婆的内心是苦涩的。
                              第八章　借住下祠堂背的日子
下祠堂是杨姓家族供奉1-6 世祖先牌位的祠堂，正名“延庆
祠”，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至今600 多年了。下祠堂的背后建有
两座屋，人们称这两座屋为“下祠堂背”。下祠堂背正是我出生及
度过幼年期的地方，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下祠堂背这座叫“德庆堂的屋子”，是个双堂屋。有上厅堂与
中厅堂和一个门厅，两个大天井，左右各一列横屋。每一横屋有五
个小间，也有小天井，各有一个小门。房屋小间有的作卧室，有的
作厨房、浴室或杂物间。整座房屋是青砖灰瓦结构，一丈来高，小
门的门栓是木制的，内中有个洞，从里往外开门时，用手轻轻往上
一抬，门栓便可拉开；从外面进来，则用铁丝样的钥匙轻轻一拔，
便可拉开门栓。小天井用鹅卵石铺就。走廊的内侧铺的是青砖，外
侧铺的是长长的麻石条。我依稀记得，上厅的神龛上摆放着一列列
尘封的神主牌，前边摆了香炉及高高的案桌。中厅的墙上原本贴着
写有新生儿名字的红纸，因年长月久，已剩下一丁点仍被浆糊紧紧
粘住的破纸，再也看不出是谁的新生儿了。
我出生的房间就是上厅右边的那间正房。听说，我的包衣（胎
盘）就埋在后花园的桑树下。这座房子本是杨姓家庭的祖屋，我们
刘姓一家是父亲遵守结婚时对我外婆的许诺而借住的，竟然也住了
上十年。
这座房屋住有四家人。上厅左边是天津婆一家，中厅左边是梅
婆太一家，中厅右边是妙姑婆一家。
房屋后院有用鹅卵石铺就顺坡而筑的花台。除左侧建有猪舍外，
园子里种有柚子树、桑树，还有几畦菜地，在菜地上，天津婆种了
油麦菜、葡勺菜、豆角、丝瓜、苦瓜、南瓜及树仁豆、葱和韭菜。
花台边上有红红的指甲花，绿茵茵的酸香草。院墙上攀援了许多牵
牛花的枝蔓。
大门外有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东边通到上大房，西边通
到太伞丘。对面是一堵高墙，墙内属下祠堂的后院，花台面积很大，
种有芒果树、枣树、黄皮果树、枇杷树、石榴树、龙眼树等。里面
住的是选干伯姆一家，她的祖上是管理祠堂的香公，负责为祖上神
牌添油上香。
一、天津婆一家
从记事起，我看见第一幅图画，便是厨房门上的那幅油漆画：
一位长须的老人穿着宽袖的长袍，笑哈哈，显得很快乐，很满足，
上边写着“为善有真乐”这几个字。
我最爱的是后花台的牵牛花。秋日的早晨，花草仍沾着露水，
我便跑到后花台去摘牵牛花。粉红色与蓝白色的牵牛花爬满后墙，
有刚开放的，色彩浓艳；有昨日开的，已经合闭发干。我就喜欢昨
日开过的半干的牵牛花，因为摘下它，用手轻轻揉搓再小心绕个结，
吹一吹鼓起一个泡，一吹一合让人很得意。
1. 天津婆
“妹仔，别把裤脚淌湿了”，“小心扎了脚，小心有蛇。”天津婆
操着一口她娘家大埔角的口音，对我微笑着叮嘱着。
天津婆头上戴着手帕，身上裹着围裙，脸上已堆满皱纹，正在
用猪粪尿烧菜。她爱菜园，爱每一棵菜，手拿一勺粪水，这里倒一点，
那里倒一点，再给那棵补一点，那么认真，那么仔细。她爱惜猪粪尿，
更爱惜鸡粪，一旦看见立即用扫帚扫起，洒到韭菜地上。天津婆说：
“韭菜最喜欢鸡粪，有了鸡粪长得壮。”
天津婆珍惜肥料出了名。母亲告诉我：“天津婆很勤劳，年初
一还去捡狗屎。”
她不但爱惜肥料，还爱惜每滴水，洗盆洗碗的水要倒入尿桶内，
集中起来，挑去烧菜。天津婆爱惜粮食，吃红薯剥下的皮要拿去喂猪。
天津婆精心养猪，给猪食时总是用手在槽里抓捏，把没有煮烂
的硬茎拣出，生怕让猪噎住了。她常常跟猪说话：“你调皮，再拱
槽就打你。精灵鬼，有一粒饭粒都找得出来。”她一边喝粥一边看
猪吃食，一边跟猪说话，还不时的往食槽内拨进几口粥。
天津婆常为鸡贩子当挑脚。她天不亮就起身，翻过几座山，走
了几十里，到福建平和县去上货，再挑到百侯街。据说她早先可以
一次挑120 斤，三只大鸡笼象一座小山似的。天不亮就起身，一天
一夜能挣一个花边（银元），说是可以买十筒米。
天津婆不但种水稻、番薯、粟、花生，也种苎麻。她屋里的蚊
帐是蓝色的麻帐，是自己种苎麻、自己搓麻线织出来的。我见过她
收获苎麻时的情景：
她从田里将长长的苎麻连根拔起，挑回家中，先用刀去掉根，
再手折断麻捍剥出麻皮，又用麻刀刮去外皮，于是用挟子理顺白色
的内皮，然后一条一条挂在竹竿上晾干。
麻皮干后，她用竹刀把它剖成细细的几根，放在大腿上搓。搓
呀搓，搓呀搓，搓成细细的麻线，再把它绕成团，那就可以用它织
成麻布，再做成衣服或蚊帐了。天津婆说：
“人的一生需要三被两帐。”
苎麻叶也是好东西。天津婆把青绿的嫩叶挑出来，做苎叶糕吃。
她说端午节吃苎麻糕可以防病。她先是把苎麻叶舂烂，和到米粉里，
然后入锅蒸出米糕，是绿色的，吃起来有韧劲还有苎麻的异香。
还记得过“五月五”的端午节，天津婆在各个门和窗上插上菖
蒲与艾叶，还拿着一只盛有雄黄酒的碗用小刷子沾上酒向墙角门缝
各处洒去。她说，天气很热了，洒上雄黄酒或石灰水，可以驱除瘟
疫，驱赶蚊蝇、蜈蚣、蛇蝎。
“妹仔，来，来，”天津婆把我叫过去，她用指尖在我的额头上
点了几滴雄黄酒说：“妹仔，点了雄黄酒不生疮疤，今年会乖乖张
张。”她还告诉我，小孩发烧可能是出麻疹，这时不可看死猪，不
可扫地，不可吃生东西。
天津婆给我找出棱角型小纸盒，又给了我几条丝线，让我把丝
线细细地缠在盒上，编织出一个漂亮的香包。
听母亲说，天津婆的丈夫在南洋打白铁，很早病死了。
天津婆的儿子良叔，我印象中是躺在竹椅上的病人。他在南洋
得了肺病，回家乡养病的。听良叔姆说：“早知道会染上肺病，就
不去了。过南洋时借300 块光洋，坐船七天七夜才到，光借钱利息
就要9 石谷
良叔很快就死了，留下妻儿老小一家
天津婆嫁过两次，两个丈夫都死了，儿子又病死了。她相信自
己是克夫的命，命里没有丈夫缘，没有儿女缘。她常常说：“前世
无修”，“儿子是讨债的，债付完了他就走了。”
平日里，天津婆一大清早就挑尿桶淋菜地；傍晚，她在墙上插
上用干竹枝点燃的火把，在火光下切番薯藤，砧板发出有节奏的
“笃、笃、笃、笃”的响声。
天津婆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后还要劳作。但她总是笑眯眯的。
2. 良叔姆
天津婆的儿子良叔，从南洋回乡后不久便病逝了，留下妻儿与
老母5 口。良叔姆对我母亲说：“良叔过南洋时借300 光洋，光利
息就是9 石谷。早知会染病就不去了。”良叔姆年轻守寡，但家中
有老屋，有几亩佃租的田，有儿又有女，她想：辛苦就几年，把儿
女带大，到了老年会有晚来福。她立志不再嫁。
良叔姆浸谷种，做秧田，脱秧、插秧、耘田、下肥、割禾、脱
谷、晒谷，样样农活都能干。除了种水稻，她还种烟草。每当收割
烟叶时，见她从地里把烟叶挑回来后放在天井里，随后将烟叶一片
一片摆进两片竹垫之间，用小竹针夹定，然后再把一扇一扇夹好的
烟叶放到屋顶瓦檐上晒干。有时，太阳当空，可是一片乌云掠过，
有人大喊风时水来了。只见良叔姆从房间飞跑出来，蹬上梯子，快
速把烟夹收起来。那时候，她头上顶着好几个烟夹，奔跑着运回库
房。她为抢收烟夹累得满脸是汗。她说，“烟叶上如果洒上了水珠，
便会长霉点，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种烟辛苦，怕偷，又怕风时水。”良叔姆感慨地与母亲说。
“不种烟一家子的日常使费又没有。”
良叔姆原本不识字，她后来能写会算，是得益于1942 年百侯
开展的民众教育。
早在1933 年百侯名人杨德昭在南京聘请了陶行知先生的学生
潘一尘、程今吾等人到百侯中学任教。潘、程等人到校后大力推行
乡村教育，开办夜校，吸引村中妇女入校读书识字。村中妇女入夜
校识字的风气就此沿袭了下来。1938 年至1942 年百侯又掀起妇女
读夜校的高潮，直到新中国成立的时期。
良叔姆谈到当年上夜校的情景，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与骄傲。
“我的老师就是潘一尘和杨琴先生。他们先教我们写名字，再
教我们数数，学加法减法。上课时叫我们在黑板上默写生字，写对
的奖励小本子铅笔，我得了很多练习本”。她想起这些，不无骄傲
地说。
“你记性好，学习成绩好。”母亲说。
“不是我记性好，是我较用功。我身上带着生字本，与同伴一
起上山割草时，在等同伴时，我会拿出生字本来看，还在地上用手
指划。得了奖就更用心了。”
良叔姆补充说：“我们上夜校时大多数妇女带着吃奶的孩子，
孩子一会哭，一会拉屎撒尿，坚持下来不容易。”“ 多亏那次开办夜
校，多少童养媳年轻妇女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会算帐了。”
“杨琴先生还教我们唱山歌。”良叔姆仍然豪情满怀，给我们唱
起了上夜校学的歌：
“打担妹子真可怜，一步不得一步前；
挑得重来挑不起，挑得少来又无钱。”
“哥哥你去当兵，妹妹涯来送行；
上前线杀敌人，为救国要拼命。”
良叔姆家里虽然耕了几亩祖尝田，但一斗谷种的田要交8 斗租
谷。收割时她挑禾篮，天一亮就挑，一直挑到天黑。眼看打下来一
堆谷子，仍舍不得吃一顿干饭。我只看见她们一年到头以番薯芋头
粟羹为主粮。蒸红薯时锅里还蒸一小碗米饭，吃时一人只分到一小
块。平时没有菜，开水中放两粒盐也算菜。没有米时，锅边贴两块
粟粄也是一顿。油脉菜、葡勺菜煮成菜粥，用南瓜代粮食，是常事。
家穷不敢对别人讲，她说怕被人看衰。有一年拜神，只买2 角钱猪肉。
为了一家老小，良叔姆也常去打担当挑脚。她出高陂为商家挑
盐、挑碗，去茶阳挑黄豆。有时挑100 斤盐过江西，用脚钱再从江
西买一斗米回来。到米店帮工，每一碓米要踩踏780 下，得3 角钱，
3 人均分。挑100 斤货到枫朗也只有5 角钱。我常常看见良叔姆不
时地按摩小腿上那一条条青筋，这是当挑脚留下的印记。
3. 常添哥
天津婆的孙子常添哥已经上中学了，他经常翻越后花台围墙进出。
“常添，常添，叫你不要爬墙，你偏不听，会摔断腿的。”天津
婆操着一口大埔角的上水口音，连哄带骂。常添哥腿长，他的脚在
墙洞上一蹬，双手往上一扒就翻上了围墙。他在墙上走来走去，还
向我招手。墙是土坯砌的，不高，护墙的瓦几乎掉光，墙体坑坑洼洼。
常添哥喜欢我们这些小小孩，我们也喜欢跟大孩子一起玩。追
赶常添哥并捉住他，是我们最爱玩的游戏。他跑得快，左躲右闪，
在屋里屋外转着圈，我们追得满头大汗。有一天，他爬上围墙对我
说：“你敢爬上来吗？”
“我敢。”我应和着。
他果真在墙上，等着我，准备接我。
我找到能踩的墙洞，用力蹬着，伸手攀上围墙，小心地骑在墙上。
墙上都是泥沙，很窄，要像常添哥那样在墙沿上走，我没有这个胆。
爬上比下墙容易，跳跑下墙又比爬下来容易，常添哥鼓励地说：“不
用害怕，下面是泥地，双脚一起跳。跳吧！一、二、三。”在他鼓励下，
我大胆地往下跳了。自此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月光皎洁明亮，由常添哥领导的这项“偷营”
游戏开始了。他的两个妹妹春来、春浓，同屋的笑珍、江民，我与
邻居佩玲，还有隔壁屋子的大男孩阿面，江湖，伟成，十个人分成
2 个阵营，一个叫白营，一个叫红营。常添哥集合这批童子军后宣布游戏规则：
各营把最小的孩子藏起来，地点限制在伟成的屋子里，谁先找
到对方藏的人谁就是胜方。
我是属于红营的，常添哥是我这个阵营的。他把我藏在伟成的
厨房里，叮嘱我：“不可出声，你不可出来，除非我来叫你。”
大孩子们互相找对方的目标。他们窜来窜去，有人说：“肯定
在厨房，跑不了。”
进来两个人在厨房里探了探头：
“没有。”
“再到别处看看。”
他们走了。他们在厅里厅外、房前屋后转了几圈；
“就是没有，奇怪了。”
“难道被鬼摄走了？”
红营找到了对方藏的江民，算是胜方。
“阿云不见了。”我听得清楚，还想应声出来，又记起了常添哥
的话“ 没有我来叫你，不要出声不要自己走出来”而不敢动。过了
一会听到常添哥的声音了：“阿云就在厨房里。阿云快出来。”我跑
出来了。白营的人说：“我们进来看过了，没有你呀！”我说：“我
蹲在门后，听到你们说话也看见你们了。你们只在灶前柴堆里摸了
一下。”
这次的军事游戏很有趣。我回到家，仍然兴奋得睡不着觉，觉
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
说到“鬼摄”，农村的孩子常常听大人说过，神秘莫测，让人
感到恐惧。“鬼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会害人。”人们都这
样口口相传着。
“ 常添哥就被鬼摄过。”母亲亲口告诉我：
有一天，天黑了，上学的孩子都回家吃晚饭了，唯独常添哥迟
迟未归，而这种事从来没有过。天津婆、良叔姆担心又害怕，向邻
居探问“见到常添没有？”大家都说没有见到。这让天津婆、良叔
姆更加心慌起来。这时有人提出：“会不会被鬼摄走了？”“如果被
摄走了，就要赶快敲铜锣去找。”又说只有敲铜锣驱赶，鬼才会放人。
于是邻居们有的拿着自己家的铜脸盆，有的提水桶，分成几路，沿
巷子头尾，一路敲打一路喊：
“常添——常添——听到了吗？回来啊，回来！你妈妈和阿婆
急死了。”“常添，快点出来吧，快快现身吧！”凄凉中伴着颤栗的
呼叫声在巷子里回荡。
最后，邻居的大人还举着火把朝山脚走去，认为鬼摄的地方可
能是在坟墓集中地。
天更黑了。常添哥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人们惊呼：“回来了，
回来了。”
邻里们都以为他能回来，是因为众人的铜锣声，呼喊声把鬼赶
跑了，是鬼放他回来了。经过几番盘问，家里人才明白，原来教数
学的先生判错了他本该得100 分的卷子，他找先生说明时反被先生
批评，于是心里不服，又想不通，只能生闷气。回家路上他仍沉浸
在刚才被先生斥责的情景中，低着头，沿着小路绕侯南村走了一大
圈。直至肚子响了，他才惊醒过来：该回家吃饭了。
常添哥不见，后来又找到了，是众人敲铜锣齐呼喊才唤回的。
这成了当时一个事件。老妇人在传递这个消息时又添加了种种细节：
“他回来时，痴痴呆呆，嘴上还有黄土还有蟋蟀呢……”
人们发挥着想象，那个黄土的出处还会是什么好地方？总是最
不干净的地方……那个蟋蟀又是什么？当成肉了。故事就这样在村
子里流传着。
4. 春来姐
天津婆还有两个孙女：大孙女杨春来，比我大四岁；小孙女杨
春浓，比我大一岁。
春来姐不是良叔姆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父母都在南洋。她母
亲在过南洋之前，要把两个女儿送人。这时良叔姆自己的孩子刚刚
夭折，还有奶水，便把邻屋的春来姐抱过来“接奶尾”，当了养女。
春来姐圆圆的脸总是挂着笑。她才十一岁就能跟着大人上山割
草了。手上是小扁担小镰刀，一捆麻绳，头戴斗笠，身系围裙，一
身装束与大人没有两样。只有草鞋跟别人不同，是她自己找了一双
废鞋底，用锥子在前后钻了几个眼，再用布条穿上就做成了。
上山割鲁草之前，她先磨镰刀。她给镰刀沾点水，然后在磨刀
石上霍霍地磨，磨了一面，翻过来又磨一面，还用手指刮一刮刀锋，
动作熟练就象个老把式。
到了中午，她挑着两捆柴草回来。进大门时我只看见两座小山
似的柴草而看不见人。
天津婆迎出来，喊道：“妹仔，妹仔，以后少挑一点，别压坏
了腰骨。”
赶紧帮她解开绳索，摊开柴草，称赞地说：“真难为我孙女了，
又有松毛，又有松杈，又好烧又耐烧。”
天津婆让春来姐用热水洗把脸，然后端来凉凉的番石榴叶茶，
给她盛好粥。
“阿婆，我会自己捆柴了。上几次是别人帮我捆的。”春来姐一
脸自豪。
吃完饭，春来姐找出细针给脚挑刺，尽管穿着草鞋，坚硬的鲁
草根仍然扎入脚底，钳进肉里。她先用手指按按，那个地方硬了，
疼了，就是有刺，再用针往上一挑，挑开脚皮。再拨一拨，试探出
刺的位置，找准了，用针扎进去，往上一挑，看见了一点点黑色的
东西。“挑出来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再接着挑。我看到春来姐
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毫不在乎。第二天，她仍然去割鲁草。
我跟春来姐去捞蚬子，我们挽起裤筒在圳里捞。双手捧起一把
沙子，看见有蚬子就捡出来，拿回家放进脸盆，用水养着。蚬子在
盆里蠕动着，看着它一会张开一会又把壳紧紧合起。用蚬子煮汤再
放入葱粒，很鲜美。
夏季收割后，我也跟春来姐到新栽稻田里拣田螺。“看见水中
冒泡，用手指探下去，就能摸到田螺。”春来姐对我说。
拣的田螺也放进脸盆，用清水养两三天，让它吐尽污泥，然后
剪去螺尖，用蒜粒及紫苏叶炒，很好吃。吃时只需鼓起嘴巴轻轻一
啜就吸出肉来了。
春来姐带着妹妹春浓摘桑叶，摘了一小篮卖了两毫子，买了猪
肉煮面线，全家吃得高兴，她为自己能够帮助家庭而自豪。春来姐
与天津婆睡一张床。冬天她为奶奶准备好手炉，为她暖脚。
春来姐还有一个亲人，她叫他叔公。这个叔公早年在南洋做工，
回乡时带了一些钱。他是回乡养老的，不愿意把老骨头留在异国他
乡。他每天到街上去喝点小酒，打打牌，与人聊天，日子过得逍遥
自在。我看见他时，总见他手中提着一根拐杖，宽大的包头裤上系
着那串显眼的钥匙。钥匙又长又大还多，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
老远就能听见。
      二、梅婆太
梅婆太辈份高。我妈妈叫她梅婆，我便呼她梅婆太。她不到
七十岁，双目早已失明，头上梳个发结，个子矮小，穿着黑色太襟
衫，又宽又大的包头裤。她有两个孙女，一个叫秀珍，一个叫笑珍，
祖孙三人相依为命。梅婆太的儿子、媳妇都在南洋。梅婆太虽然双
目失明，但能做饭，还能踏糍粑。因为失明，干活时总是用手摸索
着，从水缸里舀水到大锅里，常常会洒出来，所以她家厨房地上永
远是湿漉漉的。
梅婆太对神明是虔诚的，初一、十五必定烧香。她说，灶君老
爷是主管食禄的神，不准在他面前说髒话，更不可把女人洗澡用的
桶放到灶台上，这样会惹灶君老爷生气的。
一日，梅婆太又要做丁子粄拜神了。她把泡涨的米沥干，由笑
珍姐姐端着来到我家厨房隔间的石碓舂粉来了。石臼是石头凿成的，
舂杵是一块圆形的长条石，一头穿在长长的木柱上，成丁字型。舂
时木柱的这一端用脚踩下去，那头石杵抬起来，这头放开脚，那头
落下去，一上一下，吱吱呀呀很好听。要把米粉掏出来时，先要用
一个Y 字型的木棍支住石杵。那时，笑珍姐只有十三、四岁，一个
人踩石臼挺费劲，我便跑前去帮着踩。“妹仔，真刚常，总喜欢帮忙，
真是好孩子。”梅婆太笑着对我说。
大米舂成细粉后，梅婆太把米粉与糖水拌和，里面还放了一点
红曲水，然后揉搓成巴掌长的圆圆的条条，放入大锅蒸。她盖上锅
盖以后，就点上一支香，等香燃尽时，红彤彤且发着亮泽的丁子粄
也就蒸熟了。丁仔粄是村人拜神时常见的供品，状如小男孩的生殖
器，用它拜神、敬祖宗，乞求的是家里多生男孩。梅婆太同其他老
人一样，希翼着子孙满堂。
一天，大妹妹素云发烧了，半夜惊醒啼哭。第二天，妈妈告诉
梅婆太，梅婆太说：“是白天被吓着了，要喊一喊‘太阳公公，床
公床婆’，把魂魄喊回来。”
太阳快落山时分，妈妈准备好香纸及一碗大米，拿了一件妹妹
225
的的衣衫，交给梅婆太。只见梅婆太走到大门口，向着太阳，先烧
香，后烧纸，并把妹妹的衣服在火上转着圈，嘴上喃喃地念着：“太
阳公公带阿素回家转哪！太阳公公带阿素的三魂七魄转，三魂七魄
归。”她一边念一边抓起大米向前后左右撒去。
“太阳公公带阿素来去转屋家，保佑她日里能食烧茶热饭，夜
里能一觉睡到二更天，二觉睡到大天光。”她一边念着一边抓起一
把香灰，小心翼翼地放入素妹的衣衫。又把自己的衣襟撩起，把素
妹的衣衫放入。就这样，一边抓着衣角口中念叨，一边进入我家房间，
走到床前，轻轻地把素妹的衣衫放在枕上，轻轻地拍着床头，嘴上
继续念着：
“床公床婆，保佑阿素日里食得烧茶热饭，夜里一觉睡到大天光。”
三、妙姑婆
妙姑婆与我爸爸都姓刘，老家都住邓公石祭，是同姓梓叔。“结
婚后不回邓公石祭，要搬到侯南村来住”，这是我外婆同意嫁女的
条件之一，我爸爸为了娶到我妈妈，满口答应，随即便在侯南村物
色房子，准备租借。妙姑婆听说了，主动帮忙，对我爸爸说：“我
们这只屋还有华侨的房间空着，华侨不会回来了，可以长期租住。”
爸爸在下祠堂小学教书，“下祠堂背”只隔了一道围墙，可说是离
学校只一箭之地，妙姑婆的儿子保才先生，媳妇杨琴先生都是下祠
堂小学的教员，是同事，如今又能做邻居，爸爸一听很高兴。
杨保才先生和杨琴先生都是百侯中学早期的毕业生，他们都是
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毅然参加了革命，他们也从同学发展成
恋人。在三、四十年代，村中风俗同姓不能结婚，如果违反，会受
到宗族的惩罚。他们俩顶着压力，结了婚，还登了报，勇敢地与旧
势力抗争的行为，在百侯村这个宗族观念很强的地方引起了反响。
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为革命事业废寝忘食。因长期积劳
成疾，两个人都染上了肺病，只得回家休养。我所见保才先生，身
躯瘦小，脸色苍白，他软软地躺在竹床上，但仍读书看报，谈笑风
生。妙姑婆每天为他们煎中药，天井里药渣已堆成小山。
一天，我的大姨妈给妙姑婆送来一个牛胎子。因大姨在屠宰场
帮手，是妙姑婆托她寻找的。据说牛肚子里的胎不管大小，用它和
中药材一起火敦是滋阴补气的，对肺痨病人极好。母牛刚被宰杀，
牛胎还冒着热气时，大姨便急急地送过来了。
“算你财喜，趁新鲜燉给保才先生吃”。大姨对妙姑婆说。
妙姑婆的孙女叫江明，比我小一岁，长得很像她父亲，活泼开朗，
懂礼貌，讲友爱。我与她一起玩过家家、跑格子等游戏。外婆在汕头，
身边没有小孩，她常常去汕头陪伴外婆。夏天她总是穿着小花裙子，
小花衣服，看上去漂亮又清洁，感觉她是城里人，让我好羡慕。
妙姑婆精心地照顾着保才先生夫妇，为他们煎汤熬药，为他们
洗衣做饭，还要照顾孙女，一天忙到晚。尽管她如此精心护理着儿
子，上天仍不看顾她，还是把儿子带走了，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妙姑婆失去儿子，悲痛不已；不久，南洋的儿子把她接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妙姑婆。
         四、杨琴先生
杨琴先生的婆婆就是妙姑婆，丈夫是杨保才先生。
杨琴先生是侯南楼下人，她与丈夫在中学时期就参加了地下党，
后来的公开身份都是教书先生。她到过江西，也是从事地下党的工
作。南委事件后，组织上指示隐蔽起来保存实力，她去了南洋，在
新加坡裕群小学和启发学校教书。直到全国解放前夕，她回到祖国，
回到教育岗位上。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5 20:51

（接）第八章　借住下祠堂背的日子
从我记事时起，杨琴先生
就是百侯村仅有的几个革命女
性中的一员，有着红色的印记。
矮身材，高鼻梁，大眼睛，瓜
子脸，说话快言快语，风趣幽
默。大家对她从心眼里产生敬
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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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侯中学教师杨琴先生（摄于2000 年）
杨琴先生的大女儿江明比
我小一岁，我们小伙伴们常常
围坐在杨琴先生的周围听她讲
故事。印象深刻的是《无脚飞将军》。
夏夜，蚊虫饕餮，但我们早已被英雄所吸引，聚精会神地听她
讲着。时至今日，我印象中仍有这样的镜头：无脚飞将军拖着被摔
断的腿，在泥泞中拄着棍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森林，回到
了部队。他经过治疗与锻炼，虽装假腿，终于又飞上蓝天。这个故
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要用坚强的毅力克服困难勇往直前”
的种子。
在我上初中一年级时，杨琴先生又成了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有的老师对学生很严肃，极少笑容，而杨琴先生总是对学生微笑。
她身穿列宁装，腰中系着腰带，剪着短发，总是给人以干练、朝气
蓬勃的印象。记得有一次语文公开教学，教室内座无虚席，连走道、
门外都坐满了从外地赶来观摩教学的老师。杨琴先生轻盈地走上讲
堂，要大家不必紧张，说提问是最好的锻炼，当众朗读可以培养胆
量。说来也怪，我自认为胆子比别的女生大，起来朗读时声音竟然
发起抖来。我涨红了脸，觉得很丢面子。她便开玩笑地安慰说；“是
不是有兔子在心头窜？”大家便在笑声中放松了许多。就这样，每
个同学都有机会得到锻炼，朗读能力普遍提高。观摩的老师说：“听
杨琴老师的课，时间过的很快。因自始至终师生共同活动，因此课
堂极其活跃，不知不觉一节课就过去了。”
杨琴先生在学校是好教师，在校外是同学们的贴心人。她班上
有个杨兆芳同学经常缺课。她没有粗暴地批评而是把他叫来，询问
他为什么缺课？当她了解到兆芳同学是因为常常要去“吊梨垇”为
挑担的母亲接货担时，第二天便背了一袋米去访问学生。关心穷苦
学生是先生的一大宗旨。当看到家住深山的黄来楚同学衣服穿得较
破，便动员班上的同学发扬互助互爱的精神，捐衣服，然后再把捐
出的衣物分发给贫苦同学。她视班上学生为亲生儿女，不管谁头疼
脑热她都送药上门。住校的山区学生远离家庭，她还送去煮好的鸡
蛋及饭菜。正因为杨琴先生疼爱关心学生，学生们常结伴去她家。
到先生家实在是一种精神和物质的享受，每当大家从先生家出来时，
都兴高采烈觉得浑身是劲。
五、新禾伯姆
天津婆租种了祖尝田，每当禾黄收割季节都要请同宗亲房新禾
伯姆来帮忙。夏收完了，还请她犁田、耙田、插秧。
新禾伯姆三十多岁，头上梳个发髻，插着银簪，个子不高，但
干起活来很麻利，显得很有力气。她挑着禾篮去割禾，禾篮是用粗
厚的竹片做成的带长耳的筐。金黄的稻穗一层一层装入禾篮，挑在
肩上一颤一悠。帮助收割的人还有粉嫂、猜叔姆、巧姐。一担一担
的谷穗码在中厅靠墙处，有二人高。大厅中间放了一只大房桶，房
桶内架了一个短梯子。只见新禾伯姆用系上短绳的两根小棍夹起稻
穗，高高举起，用力甩打在短梯上，一下，二下，三下，大部分的
谷粒脱落了。把甩打过的稻秆，一堆一堆地码好，待稻穗都挑回来
都甩打过后，就和其它帮助收割的妇女一起准备“打禾铺”了。
天津婆提一壶番石榴叶茶，请大家喝。她还悄悄地对新禾伯姆
说：“你那一份禾铺少拍一下。”新禾伯姆深深领会天津婆的好意，
是一种特别的关照，谦让地说：“唉哟，好仔细，不敢当。”她的脸
上已绽开了花。
几个妇女从大田到屋里，来来回回，接力棒似的挑了一天的禾
篮，大厅中央脱下的谷粒堆成了小山。天也黑了，帮工的粉嫂、猜
叔姆、巧姐等也都带上麻包袋以及一支细长的小竹棍，头上顶着布
帕，来“打禾铺”。让帮工的人“打禾铺”是很大的人情，也算是
帮工的报酬。这时，只见墙上插着点燃的竹火把，地上铺了几块麻
包袋，她们坐在小凳子上，开始“ 噗噗噗噗”地打起来。一声声
仿佛有节律的扑打声从大厅里飞出，在寂静的夜空回响，那是小棍
抽打稻秆擦出的声音。稻穗上残留的谷粒被小棍子一次又一次地劈
着，不管是饱的还是瘪的都剥下来了，稻穗成了干净的稻秆。火把
的光照在她们的脸上，他们个个流着汗水，一脸疲惫，还不时打着
哈欠。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看到她们用麻袋装着半包禾铺谷，用木
棍穿着背在肩上，笑盈盈地回家了。这是她们辛劳一天一夜的果实。
妈妈告诉我，她们会把饱满的谷子拣出来碾成大米，干瘪的谷子舂
碎后碾出碎米和糠，四月荒的时候可以做糠饭吃。
辛禾伯姆是山区老隆人，家里还算殷实。到了待嫁之时，媒婆
前去说媒，说百侯村的男子杨辛禾是个厨师，有一手做菜手艺，家
中富裕；父母在南洋做生意挣了钱。所以家里光锡制酒壶就有几十
把，八仙桌十几张，碗碟几好箩，做好事者，皆向他家借用。媒婆
的花言巧语，让她父母深信不疑，以为找到了好人家。
新婚之夜，腊烛映着红罗帐。夜已渐深，人已散去，辛禾伯姆
端坐在新房中，发觉窗前有人
影绰绰，以为看新娘的人还未
散尽。
第二天，新婚的被子帐子
没有了，男人用它还了赌债。
临时借来的摆设也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辛禾伯姆才明白，
自己嫁给了赌博鬼。
家中没有了可变卖的东西，
新禾伯姆只得去挑担当挑脚。
那时从高陂挑100 斤盐到百侯，有3 毫子，可以买三筒米。子女一
个接一个出生，可丈夫仍然烂赌，好吃懒做，毫无责任心。为了养
育儿女，辛禾伯姆给别人帮工。番薯收割季节，她牵着大儿子，带
上五爪耙，到大田去把别人已经收获过的番薯地重新再翻一遍，寻
找着被锄断的小番薯和番薯筋，拿回家切成碎块与菜一起煮，以此
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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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禾伯姆与孙女和媳妇合影
有一天，她怒火中烧，联想到刚打担挣的三角钱又被丈夫偷去
当了赌资，哭泣着对天发下诅咒：“老天啊，老天，你睁开眼看一看，
没有天理啊，没有天理。我辛辛苦苦挨饿受累挣的钱又被赌博鬼偷
走了！老天哪！你要收了他，让他快点死吧！他死了，我挣有三毫
子还有三毫子在；他活着，我挣的三毫子连一毫子也不剩啊！”
辛禾伯姆刚嫁过来不久，对这门亲事极后悔，几次逃回娘家；
她的父母兄弟并不接纳她，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狐狸
满山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复水难收”。他们认为
女儿逃回娘家是不光彩的事，便一次一次送回婆家，甚至让婆家派
人上门来捆绑她回去。
辛禾伯姆的抗争没有结果，她想不通，便求助于算命先生。
池屋的算命先生是个瘫子，走路只能靠手中套着的两块厚木板
撑起身子往前挪。他问完生辰八字，便在纸上画了一个女人，手上
拿着一把伞，一个包袱，对新禾伯姆说：
“这个就是你。你从婆家逃回娘家，又从娘家送回婆家，从这
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来回多少趟，最终走不出这个家。”
新禾伯姆听了嚎啕大哭。
算命先生又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命。你命中注定的，怎么反
也反不掉的。”
算命先生看她哭得伤心，又与她讲命理：
“一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吃八合，走上天也不满升。”
他反复说，与命运抗争是无济于事的。
从此，新禾伯姆不再逃了。她只恨自己前世无修，修到一个赌
博鬼做丈夫。既然是苦命人，那就认命了。儿女一个接一个生下来，
她生下二男二女。她以为这也是命中带来的，跟来的。
大儿子勋华已经十二岁，能帮助母亲在家里带弟弟妹妹。他看
到妈妈在大田劳动过了响午仍没回来，会用铁罐装几勺菜粥送到田
头，让妈妈先喝下几口。饥荒月，他去地里翻找番薯仔。粥里放入
牛木叶、豆角叶、伏菜叶，碗里见不到米粒，一喝一条浪。
勋华哥因为穿得破烂，有人给他起了化名叫“叫化”。我们不懂
事，也喊他“叫化哥”。我见过他在雨后拿着小鱼篓到池塘捞虾。他
说，下完“竹篙浪”的大雨，天气闷热鱼虾会浮到水面透口气，好
捞。勋华哥还会游泳，他常常下池塘捞石螺，卖了石螺换回盐。辛
禾伯姆去高陂担货，勋华哥会到吊黎凹去接母亲，把她的货分担一些。
他的弟妹们在哥哥的带领下，也能帮助挑水、种菜、养猪、养鸡。
年关快到了，村中养鱼人要把鱼塘的鱼捞起来卖，池塘主人先
把池塘的水放了，捕鱼师张开大网，草鱼、鲤鱼、鲢鱼在网里上下
蹦跳。这时池塘周围站满观看的人，不少年轻的半大不小的人，卷
起了裤腿，捏着小桶，准备下池塘捞漏网的小鱼小虾。池塘主人收
网的霎那，大人带着小孩蜂拥冲下池塘，小鲶鱼，小鲫鱼、小虾、
小蚌、小螺都是拣拾的对象，不到半个钟头，每个人脸上、衣服上
腿上都沾满了泥巴，而木桶小盆都有一些收获。大家把这叫做“打
旱塘”，勋华哥就是“打旱塘”的一名高手，年年都有好收成。这
是村中年关来临时的一大景观。
辛禾伯姆的丈夫不久死了，她一个寡妇独立门户，就这样带大
了一群儿女。
六、娘妹婆
娘妹婆是我的邻居，她身材高大，说话声高气粗。听说她是从
南洋回来的，回乡时带着三个幼小的儿子。她的丈夫怎么啦，是病
死了还是出了意外，不知道，我从未见过她的丈夫。
她一个女人，要养大三个儿子，必须克勤克俭。她起早摸黑，
除了做田园的活计，还经常当挑脚。大埔县除了高陂、三河、茶阳
有水路码头，可以水运，其他地方的物资供应商店进货都要用肩挑，
须用挑脚工。从百侯挑两瓮鱼露到枫朗可以得1 块钱。这时她必须
天不亮就把早饭准备好，安顿好孩子，自己带上一个饭袋及咸菜上
路，回到家已黄昏时分。
娘妹婆相信命，她认为自己没有“丈夫缘”，是前世欠下的；为
了下辈子过上好日子，必须修心积德。她经常去太窠寺的庙里烧香，
为庙祝做帮手，是个虔诚的信女。她常与年青寡妇一起听尼姑讲佛
经故事。苦难的姐妹们也借以互相慰藉，求佛保佑，解脱精神苦痛。
娘妹婆很能吃苦，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她要求童养媳也与她一
样能干。她有个从小拣来的童养媳叫猜叔姆，是个身体不太健壮的
山里人。婆婆每天给她派活：洗衣、挑水、浇菜、上山割柴草，一
天忙到晚没有个空闲。猜叔姆从小听惯了婆婆的批评与指责，是在
骂声中长大的，“懒尸嬷”“大食嬷”等等不绝于耳，可她从不申辩
从不顶嘴。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是她长期养成的习惯。家中的一切
权利都在婆婆那里，婆婆永远是对的一方，甚至猜叔姆对自己的儿
子也没有管教的权力。每次打担挣的钱，左手刚刚拿到，右手就交
给家婆，上山割柴后又饥又渴，很想买一碗凉草粉吃吃，翻遍了兜
也找不到2 分钱。
娘妹婆是个女强人，不但是大田山林的劳动能手，养猪种菜也
是能手。她的确是客家歌谣中唱的“入得厨房，出得厅堂”、“锅头
灶尾，光光张张”的勤俭媳妇。她还懂厨艺，即使普通的食材，经
她妙手烹饪，也是一碟好菜。我见过她做“猪肠炒咸菜”，她用盐、
葱叶、碱反复抓揉猪肠，清洗干净后，用柴火烧红大炒锅，放入猪
肠，“刺啦”一声，然后迅速翻炒，盛出，再起油锅，放入姜丝咸菜，
最后把猪肠入内再翻炒，很快出锅，客家名菜“猪肠炒咸菜”就完
成了。她告诉我；炒猪肠咸菜的决窍在：火力要猛，速度要快，起
锅稍慢就老了韧了。
七、官保舅姆
官保舅姆是湖寮镇双坑人，18 岁嫁到侯南村。她们一家也住
老华侨的房子，成了我家的邻居。她有一个女儿叫佩玲，比我大一
岁，我们成了小伙伴。
官保舅只耕一点山坑田，无法维持家庭生活，便在街尾经营一
个小食店。他凭着与屠宰店老板的关系，可以赊购牛肠肺、牛百叶、
牛血、牛骨等牛杂碎，然后洗净火敦烂，另用草袋子装米煮好一个
个小饭包，配上靓汤，配上牛杂，供赶集人食用。山区来的农民，
天不亮就挑着柴、炭、竹、木，走几十里山路来赶集，到了鬼子园
卖场等待顾客，售出后，还要随客户挑到其家中，做完买卖响午已
过，正当饥肠辘轳时，能喝上一碗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牛杂汤是很满
足的，何况价钱便宜，所以小食店生意倒也兴旺。官保舅的主要工
作是替人做衫裤，打理生意全靠官保舅姆。她早上三、四点钟就得
起床，到屠宰场等候，拿到牛杂回家，再一点点清洗干净。待到冬
日，天气严寒，她要在水里浸泡几个钟头，其艰辛只有小商小贩们
才能体会。
为了生意，官保舅姆还自酿甜米酒，这样，她家还有酒糟可以
喂猪。做糯米酒的流程颇复杂，先是把糯米饭晾凉，撒上酒饼和红曲。
几天以后可以翻动了叫“爬酒”；第一次舀的酒叫头酒，是比较浓
稠的好酒又叫酒头；第二次就叫二酒，差一级。把酒过滤后放入瓮
中，用芭蕉叶封紧，再在瓮的周围围上一圈谷壳，点火后慢慢炙烤，
待到瓮口冒出蒸气，酒就算炙好了。每次舀酒时，官保舅姆会邀我
母亲品尝。
“阿近，来，来，尝尝这锅酒甜不甜？”官保舅姆招呼着。
“甜，很甜。”我的母亲笑眯眯，肯定地直点头。
有一次，大坟顶放鬼影戏（电影），是苏联电影《山村女教师》，
佩玲早早把弟妹撵上床，一边拍着一边哼着摇篮曲，希望他们快快
入睡。戏快开演了，佩玲的心早已飞到电影场但弟弟妹妹的眼睛仍
然眨巴眨巴的，她只好用手去捂住他们的眼睛。好不容易把他们哄
睡了，她才跑去电影场，电影已经放到一半了。
第二天，官保舅姆因为生意不顺，便拿佩玲自己去看电影，没
有照顾好弟妹为由来出气。她拿起小竹鞭，抓过佩玲就狠打。伴随
清脆响声，鞭子雨点般落在佩玲身上，佩玲又哭又躲又跳。官保舅
姆开始打屁股，到后来，不管是脚上、手上还是脸上，可说是劈头
盖脸地打，她要把一肚子的火都发泄在这一顿鞭打中。
我在旁边着急着，说着“不要打了，她不敢了”之类求情的话，
官保舅姆那里会听？她正在气头上。这时，我的小伙伴嗷嗷的哭声，
深深刺痛了我，我奋不顾身冲过去，用身子去挡。没想到我这突然
举动，并未达到目的，官保舅姆一时收不住手，鞭子落到我的手上。
打到了别人的孩子，她始料未及，鞭子终于停住了。她要看看我的伤。
我回到家，母亲看到我手上的“二条大浪”，一边上药一边轻声说着：
“出手很重。你以后别那么傻了，鞭子是不长眼的。”
官保舅姆为养活几个孩子，每天起早贪黑。有时没米下锅，向
人借米，碍于脸面，她用酒壶去装。也许是生活的压力让她从打骂
孩子中求得一些渲泄吧。
官保舅姆虽然脾气刚烈，但自强自立，心肠也很好。她从屠宰
场舀来牛血，煮一煮成了块，常常给邻里送去。有时熬了一锅牛骨
头汤，也给邻居朋友送去。在那个年代，大家都营养不足，有牛血、
牛骨头汤也是很好的事。
八、银　姨
因为父亲重男轻女，母亲感到委屈，又愁又忧郁。
通议大夫第有一个银姨，树婆的女儿，是母亲的小伙伴。但她
很不幸，很小就双目失明了，靠沿门乞讨为生。她经常到我们家。
她还在大门外，就有邻居报信：“银嬷又来了”。
她一只手搭在一个男人肩上，另一只手拄着拐棍，拐棍在石子
路发出嗒嗒的声响。男人眼睛虽好，腿是跛的。他们径直走到我们
家门口，叫着：“阿近，食朝没？无奈何，我又来了。”
第八章　借住下祠堂背的日子
236
百侯往事
她拿出两块竹板，竹板上有锯齿，两块竹板迅速地敲打起来，
然后放开嗓门唱开了乞食歌：
有愁有戚爱想开，莫把愁戚做一堆；
藤断自有篾来驳，船到滩头水路开。
你莫郁来你莫愁，自有云开见日头；
自有水清见石子，自有春光在后头。
愁郁唔得几多时，放开心头莫管其，
抬起头来天样阔，命歹唔单涯同你。
劝你唔使苦在心，愁戚多里会伤身；
莫给别人来见贱，拧紧毛辫做赢人。
邻居说：“做人要差不多啊！三天两头来一次，哪有这么多米
谷给你？到别家走走。”我也学舌说：“我妈妈前天才给你两筒米，
今天又来了。”母亲制止我说：“小孩子别多嘴。”她转身进屋里又
拿出两筒米倒进银姨的布袋。银姨说：“阿近心肠好，将来有福享。”
银姨走远后，母亲对我说：“她双目失明，讨饭是万不得已的事。
对残疾人要有同情心，常言道：‘活到八十八，不知跛与瞎’。要将
心比心，体恤穷苦人。”
九、月日婆
我五岁时，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一连生三个女孩，父亲很
不高兴，认为母亲没有本事，命不好。他给二妹起名：碧云（“碧”
客家话指不要，意思是不要再生女孩，要生男孩了）。父亲对母亲
说：“邓公礤的女人生女儿只吃几个鸡蛋，不给吃这么多的鸡。”母
亲听了心中很委屈，暗自落泪。
我到外婆家，外婆问这问那，问母亲与父亲的对话，我向他重
复一遍父亲的话。外婆赶紧来看望并安慰女儿：“那个山鬼！怎好
与邓公礤人相比？他们一个钱铜锣大。莫惊，他不买鸡，我会买。”
母亲坐月子时，家中请了一个“月日婆”，专门洗涤产妇以及
婴儿的尿布的。产妇裤子滑滑腻腻非常髒，婴儿的尿布几乎每一块
都有胎粪，要用手一点点搓，严寒季节，洗完一桶月日衫裤，手已
经红肿了。就这样，洗一个月才2 块钱，工作辛苦，收入低微，且
被人岐视。“月日婆”大约五十岁，穿的衣服补丁又补丁。她每次来，
挽上一篮衣服去河边洗，然后再回来一件件晾晒。听母亲说，她是
寡妇，家中很穷。母亲对我说：“不可看衰穷人。”母亲还让她吃鸡
头、鸡翅及脚爪煮酒，捞了一碗干饭犒劳她辛苦了一个月。她开头
不敢吃，抓住衫尾扭扭捏捏地不敢接，是母亲一再要她吃下去，她
才吃下。她非常感激母亲这样看得起她。“月日婆”的清苦凄凉景象，
至今留在我脑海中。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5 20:59

第九章　大姨的姐妹们
大姨认命了。她夏天顶烈日，冬天冒寒风，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
都要去扛货。她不是打赤脚就是穿草鞋，肩上的棉垫子不知磨破了
多少个。经受了丧夫丧子丧女之痛后，日子更加艰难。搬运工作不
光是出大力流大汗，而且吃饭与睡眠都无定准。常常正在吃饭，才
扒了几口，就听到同伴喊：“货到了！”“船来了！”常常顾不上喝
口水就跑着去卸货。她常常干到黑天瞎火才回家。孩子没人管，冷
锅冷灶，有时肚子饿极了，看见碗柜里有二条冷红薯或一点剩饭就
塞几口，填填肚子。她时常天不亮就被同伴叫醒，赶着去卸货。
大家叫大姨“纯姐”、“纯姑”、“纯姑婆”、“纯伯姆”；她们搬
运组百分之九十是妇女，大家统称这些妇女为“搬运姐”。
一、耐叔姆
大姨的人生际遇艰辛不幸，其他搬运姐的命运及遭遇也不相上
下，但经历各不相同。
搬运姐中有个耐叔姆，年龄与大姨差不多。她不但无夫，还无
子无女，孤独一人。耐叔姆，是被那个多嘴多舌的婆婆害苦了。她
的婆婆的婆婆是远近闻名的严厉管束媳妇的婆婆，当媳妇的熬成了
婆，也用同样的严厉，管束自己的儿媳妇。耐叔姆的婆婆就是这样。
年轻时耐叔姆跟丈夫去了南洋，生一儿一女。丈夫出于孝敬，
为侍奉母亲，把妻子送回母亲身边。为了让子女多学习中国文化，
把一子一女也一起带回国读书。丈夫每年寄几次钱回乡，赡养父母
妻儿。丈夫每年也回乡省亲，夫妻得以团聚。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婆婆托人给儿子写信，告诉儿子：媳
妇与其他男人有说有笑，与别人相好了。儿子接到信后，气愤之下，
决定不再寄钱养家也不办离婚手续。他在南洋则另娶妻室，建立新
家，也不再回国了。
自此，耐叔姆靠一条扁担当挑脚养活儿女。当挑脚是没有时间
性的，有商客从高陂买了盐、咸鱼、碗等货物要雇人挑到百侯或湖
寮，要找挑脚。因为路途有几十里路，出发时间常常是天不亮就走，
天黑了才回到家，因此她就把米、菜放出来由孩子自己煮了吃。
大人不在，小孩子被不良小贩唆使，偷米出来换“鸡血粄”、“萝
卜粄”、“甜粄”等小食。一次、二次，米少了，终于被母亲发现了。
想到自己走多少山路，挑多重的货担才能挣到两筒米，气不过，她
抡起藤条或棍子，甚至手上刚拿着的扁担挥过去。孩子太小太弱，
她出手也太重，一次，两次，孩子伤了，病中又无钱医治，竟先后
死了。耐叔姆成了孤独的活寡妇，背负着“子女被她打死了”的恶
名。她被村人指指戳戳。她一辈子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的苦痛。
她相信命：命中没有夫妻缘，命中没有儿女缘。她的苦只有向
观音菩萨倾诉，她每每拜神回来就开心许多。
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耐叔姆的丈夫要看看改革开放后的中国。
他带着儿孙回来认认家门，看看他青少年居住的地方。他带领儿孙
去母亲坟头烧一柱香，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她与耐叔姆没有离婚，
耐叔姆也没有改嫁，她还住在老屋，他们名义上仍是结发夫妻。
“耐叔姆的老公回来了。”消息不迳而走，乡亲们互相传递，也
为她高兴，守活寡半辈子，无儿无女，大家很同情她。有几个侄孙
辈的思想着：“分开50 年了，现在都老了，他们重逢会说些什么？”
受好奇心的驱使，有年青人偷偷蹲在窗底下，想偷听他们团聚的私
房话。
老夫老妻一场，当然有许多话，解释，谅解等等。
第二天，窗下偷听的青年没有复述他们相互道歉、谅解的话，
只告诉大家，老头子的说：“这么老了，想不到奶子仍然还有肉。”
老头子带回来不少钱与物，算是补偿，也算是安慰。
他们终于了却了“未了情”，还了感情债。
老头子第二年又回来了。他还是有牵挂，他仍想补偿。没过几
年，他们都各自走完了人生漫长而辛酸的路。
我曾经与耐叔姆同睡一晚，尽管极其寒冷，但鲜红的羊毡又厚
又软，十分暖和。她告诉我：
“这块羊毡是澳州产的，是老公从南洋带回来的。”
这床羊毡真好，又厚又暖，她盖着这个羊毡定有许多回忆。耐
叔姆很善良很开朗，还会唱山歌，耐叔姆的名字我一直记住，那块
红毛毡，她的小手炉，她开朗的笑，仍然留在我的脑海。
二、番伯姆
搬运姐中有个番伯姆，个子比较矮小，但力气不比别人差，也
是活寡妇。
番伯姆在家中是个小媳妇。小媳妇是被支使的，没有什么权利，
什么事也不能作主，只有埋头干活，而吃的是剩饭剩菜。她有一个
厉害的婆婆管理这个家。
番伯姆吃过了饭就是干活，天不亮先起床担水、洗衣、做饭。
如果婆婆有事要外出，婆婆先把米量出来，把咸菜拿出来，然后再
锁上杂物间出去。她的婆婆裤带上拴了一大串钥匙，走到那里都听
到叮当的响声。
番伯姆的丈夫也是过南洋的。他在南洋又娶妻生子，组建了家
庭，偶然回乡看看。番伯姆先是生了女儿，后怀了男孩。可是身孕
七个月时，因她去建筑工地搬砖、搅拌沙灰，供泥瓦匠师傅抹墙，
过于劳累，早产了，生下一个说是没长屁眼的男孩。她怪怨抹墙的
人，认定孩子的屁眼是被抹墙的师傅抹掉了。是触到了骯髒的东西
（指魑魅）。
后来，她又自认这个儿子不跟她，不是她命中带来的。既然死
了一个，那么再买回一个，本来上天应该给她儿子。她买来了养子
杨元泰。
她有婆婆要服侍。她靠当搬运养活一家人。她自认有儿有女，
有丈夫，比耐叔姆的命要好得多，但实际上她是个活寡妇，丈夫有
些责任心，有时也寄些钱回来养家。番伯姆五十多岁时丈夫回来过，
她高兴。丈夫回来了，她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变得神清气爽，家中
有了男人，似乎腰杆子也硬了，说话也响亮了。
那个时候，看见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原本她头上梳了结，丈夫
要她烫发，头上忽然变成了爆炸式的“鸟窝”，让大家觉得很新鲜。
那个“鸟窝”被大家评点了很久。搬运姐们在等货物时，围坐在一
起闲聊天，有人便拿她开心，挑逗地问：“老公回来了，这么多年
没见面，见了面还有做那个吗？”番伯姆毫不遮掩地笑着说：“再
退回去几年，我们还能生出娃娃来。”番伯姆自我调侃，也跟着大
家一起爆笑。
三、星　嫂
搬运姐中有个叫星嫂的。她是山区贫困人家的女孩，出嫁时聘
金只有十多元，身价与大姨比起来要低得多。那时大家把身价低的
人说成“轻骨头”。“轻骨头”就是指卖不出多少钱的。
儿子死了，星嫂的“完整”家庭终于破碎了，她自己也老了。
星嫂的儿子，得了脑瘫，脑袋越长越大，比常人大一倍，以至
支不起来。他不能走路，说话依依呀呀如同婴儿，谁也听不懂。他
只能躺在中厅的竹床上，每天看着大门外的行人。他能吃、喝、拉、
撒、睡，身体也在成长发育，就是智力不长，成了百侯村的“怪物”。
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呼他为“大头”，每每从他屋门口经过，
都会好奇地伫立一会，关注他的现状。
生下病患的儿子，可是苦了星嫂了。儿子从婴儿一直养到三十
多岁才死去。星嫂每天给她喂饭，洗脸，擦身，倒尿盆倒屎盆。星
嫂每天还要去扛货。她长年带个饭包出门，饭包里装点咸菜，长年
喝的是山泉水。“打担生活真苦情一步不得一步前。”，是打担妇女
的写照。
星嫂相信命，她相信算命先生说的：“你的儿子是讨债来的，
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讨完债也就走了。
四、曹三姐
曹三，百侯新乐乡人，2009 年过世时已90 多岁。解放初她参
加过梅潭河边的山歌擂台赛，又当过妇女队长，很出名，大家叫他
曹三姐。
说起自己的身世，她不停地摇头叹息。她的苦好比黄连苦，她
自叹“命中没有丈夫缘。”
她的婚姻极为不幸。
第一次由父母作主嫁给一个山里人，不久丈夫便去南洋做工，
从来没收过一封信。
第二次也是父母作主，改嫁给一个赌徒。他不但赌博，还要抽
大烟，把田地也当了。有一次
他犯疟疾，给他钱看病买药，
他又上了赌场把钱输光。曹三
到谷仓取谷，一看，一粒粮食
都没有了，心中十分气恼。正
在这时他回到家。见他没有取
回药，曹三姐明白他又去了赌
博场，便开口骂了起来：“等
你回家埋死佬。”
他觉得当丈夫的被妻子
骂，太不给面子了，一气之下
去当兵了，从此也杳无音信。尽管夫妻感情不好，曹三还是为他育
下一男一女。丈夫走后因家中没有男人，一些浪荡子便心怀不轨想
强姦她。因为不能得手，便编造绯闻说：“曹三与某某男人说过话”，
破坏她的名誉，让曹三没法生存下去。
第三次婚姻，嫁给一个打铁匠当继室，他的前妻育有二个儿子，
自己也把女儿一起带来，是两个家庭的组合。丈夫还有老母亲，一
家三代人吃穿都很困难。丈夫的打铁铺在枫朗，丈夫的生活压力很
大，加上性格极为内向，平常与妻子没有话说，更没有沟通问候与
关怀。有人问他：“你女儿多少岁了？”他不知道。他一心埋头干活，
也极少回到家中。
未命名3.jpg

山歌手曹三姐（摄于2006 年春90 多岁）　
曹三姐干事泼辣、大胆，是个劳动能手，大田的犁、耙、辘轴
样样能干，甚至超过男人。她唱起山歌对答如流，声音嘹亮，她唱：
做人婢女真苦情，日里无闲夜无眠，
食尽几多馊粥饭，长年着件烂衫巾。
做人媳妇真艰难，一条菜脯炒两盘，
失手打烂莲花碗，家娘足足骂三年。
因为无田来挑担，手拿络索心就惊，
肚饥难过猴子栋，山高路远样般行？
十八阿哥走江湖，竹筒装米砂煲煮，
河边洗脚庙里睡，样般前世柬无修。
木匠师傅呒眠床，裁缝师傅烂衣裳，
泥水师傅无屋住，耕田阿哥空米缸。
你就有钱簇簇新，涯就呒钱烂衫巾，
东出日头西落雨，为何天地不公平？
（转引自《粤东客家山歌》）
五、昭润婆
昭润婆是潮州人，80 多岁了，属兔的。大家以夫名呼之。他
12 岁那年，家庭突遭变故。她的父亲在泰国打工，突然得了神经病，
每天拿着“人工仔”（折纸人），嘴上不停地嘟哝，自言自语，如同
吃了迷魂药。有人说：“他是被人放‘钢头’了。”
家庭生活没有了依靠，父母把
她卖给了人贩子，只卖了七十多元
纸币。
她被人贩子卖到杨昭润家当丫
头使女用，服侍他的大老婆坐月子。
7 年后，年过花甲的昭润不服
老，竟然把她留了下来，当了小老
婆，排行老三。
杨昭润五代从医，有祖传专科
未命名4.jpg

招运婆（摄于2006 年春）
秘方专治小儿麻疹，在当地小有名气。
她的祖上有了积蓄便建大屋，建了三座：鼎庐、亿仁堂、荷塘子。
潮州女人，本是绣花做细活的，到了大埔客家地区照样要上山
砍柴，下田劳动，耙田、落肥、割禾、踏禾秆头，样样都要做。后
来她去培训班学会了接生，常被人请，每接生一个小孩有1 块五毛
钱，上缴部分给合作社，收入不算少。
杨昭润的家中四代同堂，最老的是婆婆的婆婆，她至今记得一
件事：
有一次办喜事，菜色食品丰富。有一种食品叫“猪肠灌”，就
是把糯米灌进猪肠后再蒸熟，吃时切块再用油煎。置办筵席由她的
家婆负责，可家婆疏忽了一件事，忘了把”猪肠灌“端给她的婆婆
吃。婆婆知道后太怒，认为不尊重长辈，“没上没下”，“不懂孝敬”。
她从对媳妇责备发展到痛骂，当着众人指责，极尽人格污辱，一旦
骂开就停不下来，一直骂到媳妇觉得丢尽了脸面，一点点人格的尊
严都没有了，内心无法忍受，便一边哭一边往外走，告诉大家“我
死给你看”。“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安下心。”她走得飞快，看那样
子真是铁了心要去自杀。
昭润婆当时虽然只有12 岁，看到事态严重她也快步追上，一
直追到山上。
她看见她的家婆摘下一把一把“狗闷”（断肠草）往嘴里送。
那个“狗闷“满山都是，果实是红色的小园粒。
昭润婆一边哭一边乞求：“不要死，不要去死。”可是，她的年
纪太小了，怎么也拦不住。
她的婆婆吃下很多，过不久，肠如刀绞，疼痛万分，在地上打
着滚，惨不忍睹，因为她的婆婆没吃到“猪肠灌”而断送了自己一
条命。
为什么老一代婆婆要虐待新一代婆婆呢？是报复吗？还是求得
心理上的平衡？是不自觉的行为遗传吗？还是人性的扭曲？这种恶
习在客家地区根深蒂固地沿袭着。
六、搬运姐的快乐
大姨的那些苦命的搬运姐，聚在一起时也能苦中作乐。有一天
到三河坝扛货，在等待货船时，她们便一起唱山歌。番伯姆说：
“杨纯最会做鬼样的，学上水人说话，学的山声很像，让大家
笑到肚子痛。”
我大姨聪明又敏捷，她虽然不识字，但会即兴唱几句。她推辞
说：“我不会唱，你们偏要叫我唱。”
“不用怕，你唱吧，四句问答也好。”大家很真诚，期盼着鼓励着。
大姨开唱了，她拉开嗓门拖着长腔唷哟一声，歌词便随口而出：
“大家人来到三河坝，你们叫我唱歌呀，我不识字哟，会见笑大家！”
“不会见笑，唱呀！不用怕羞。”大家鼓励着。
“你叫涯唱涯就唱，唱出太阳对月光唱出麒麟对狮子，唱出金
鸡对凤凰。
“你说唱歌就唱歌，你说打鱼就下河，郎使竹篙妹使桨，随你
撑到那条河。
“今日日头火辣风好凉，大家来到好山岗。大家人人好热情，
要我唱歌我就唱。
“涯一人做来四人食，怎么会唱歌呢，你们偏偏要我唱哟！涯
也只有拉下面皮唱！
“阿妹唔使苦啾啾！竹笋逢春有出头；月缺也有团圆时，安乐
日子总会有。
“贫穷唔使苦嗟嗟，地阔还有天来遮；抬起头来天空阔，穷苦
唔单涯两侪。”
大姨越唱兴头越高，唱了一支又一支：
“山中山谷起山坡，山前山后树山多，山间山田荫山水，山人
山上唱山歌。”
“你看看，杨纯说不会唱，唱出来比会唱的人唱得还好。”搬运
姐们在一起逗趣说笑。
虽然太阳火辣，身上汗流浹背，但说着笑话，谈着家常又互相
打趣，她觉得日子也很快过。
搬运姐在一起互相学习。比如各人有不少谚语，比喻得生动又
形象。大家说出来，比一比谁更捷才。她们说出各自掌握的谚语，
相互交流着：
“新打屎缸三日新，三日过了冷清清。”
“蛇过才擎棍，贼到才关门。”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人心高过天，做了皇帝想变仙。”
有时，他们说歇后语精炼又传神：
“驼背睡目——两头唔贴席。”
“泥伯公过河——自身难保。”
“猫打饭炊——好了狗。”
“猫抓糍粑——唔得脱爪。”
“鸡公髻（鸡冠）——外来肉。”
“烂纱灯笼——吊筐（腔）”
“跛脚伯公——费（废）神。”
“竹头下伯公——笋（损）神”。
……
（引自《客家山歌知识大全》）
第十章　通议公的子孙们
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通议大夫第近三百年来宗族不断繁衍壮大，为了谋生发展，儿
孙们有的远走上海、南京，有的到了南洋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
有的走的更远，到达美国、加拿大、澳洲。
从宋未因避兵乱始迁祖四十一郎到百侯开基（生于1274 年），
至今七百多年，百侯镇杨姓宗族繁衍已达十万人之众。
三百年来，同是通议公后代，各支系各家族却有着各式各样的
谋生手段，过着很不一样的生活。在中厅住着洁婆，她的丈夫使油
漆，儿子挑箩筐当卖货郎。铅华舅打白铁，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豪，
认为能用一张铁皮不用焊接打出一个舀水的勺，很是满意。下厅的
震潮婆，儿子当过巡官；横屋的亮舅，在百侯街赌场，替人烧开水
当发牌的荷官。也有敬神祭祀时替人写祝文念祭文为生的。威舅在
百侯街开布店，他与他的父亲向武术师傅学过拳脚，会打斗。有靠
养几头羊，挤出羊奶卖，借以维持生活的。也有靠打担当挑脚为生的，
为商人挑橄榄节，咸鱼、盐、到江西，再从那里挑粮食回来。不少
寡妇也靠当挑脚以维持生计养育子女，还要缴子女读书。
娘狗婆，则是个寡妇。丈夫过南洋很早就死了，她自己守着两
亩地两间房过日。后来从南山买了个养子相依为命。一生过得凄苦，
没有笑容，走路也不敢抬头挺胸，更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寡妇被
人欺也被人瞧不起，她孤独地终老一生。
因为有祖尝田支持族中子弟读书，所以男孩子几乎都读完小学，
有的上到中学。因为有文化，到了社会能得到教书的职位，或与做
生意的人当相公，担任司账工作。因为有文化，男丁们谋生能力强
些，外出经商、从政、教书的人比较多。又因为族人在上海、南京、
南洋等地经商，需要一些相公、店员，又自然会从熟悉的家族子弟
中选取。
通议大夫第的居民，尽管都是通议公的子孙，到了近代已经分
成数十户，有了数百口人。俗话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这个大屋住的几十户人家，谋生手段各不相同，“鸡来鸡啄”、
“鸭来鸭啜”，各显神通，但是每个家庭都还挤在上代留下的几间
房里。
二、禾坪的汉乐演奏会
通议大夫第的居民，白天都各自干着自己的营生，到了傍晚，
吃晚饭时，会端着饭碗来到禾坪上，各自说出新鲜事。这时是信息
交流最好的时间。教书先生们，出外经商回家的人，在街场混日子
的人，带回许多趣闻乐事，互相传递着。通议大夫第的青年，不但
能读书、识字，还对音乐、绘画比较爱好。有会吹箫的、拉二胡，
有会唱曲（汉剧曲子）的，大家在一起吹、拉、弹、唱，观摩学习。
逢年过节，大门坪有中军班锣鼓合奏，许多青少年都会参与进
来。敲锣的、打鼓的、打钹的，各司其职，悠扬的音乐从禾坪传出，
飘过天空，吸引着四方邻里。通议大夫第的居民是爱好音乐的，他
们是最好的听众，是业余音乐爱好者的支持者。通议大夫第的人又
是乐天的，他们吃着粗茶淡饭，穿着补丁衣裳，但并不悲悲切切。
阿婆叔姆坐在一起开开玩笑，打打闹闹，对生与死、富与贫抱着“听
天由命”的想法。他们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命里吃七合，走上天不满升”。农闲时期，傍晚时分，三三五五
会一点“弦索”的人，常常会拿出自家的头弦、二胡、唢呐、笛子
或者扬琴、古筝，在自家大厅或禾坪，围坐在一起，合奏上几支名曲，
如《过江龙》、《单点头》、《昭君怨》、《乱插花》、《向阳花》、《出水
莲》、《饭后茶》、《拜花堂》、《将军令》等等，这一活动形式唤作“和
弦索”。优美的乐曲声穿过屋宇，飞向天空，引来了左邻右舍的男
女老幼。大家围坐在一起，聆听着欣赏着。这时，一天的疲劳顿时
消除。
三、赌　瘾
旧时，在百侯街有十二家赌博场馆，十一都是通议大夫第的人
做庄家。为维持秩序，庄家也顾打手。打手不但身高马大，还有拳
脚功夫，一旦有事，一呼百应。
在街上有赌馆，在通议大夫第兰台书室也有赌局。我的外婆也
是个嗜赌成性的赌博婆。主妇们定点定时扎成一堆，赌具应有尽有。
“三人抓阄（掷甩子）”，“四人打‘万六’（用扑克牌）”，做庄家
的负责茶水，也有负责打荷翻斗宝的。在屋里赌的是妇女，赌博头
也是妇女。那些赌博婆不管家中是否有余钱剩米，也不管是靠南洋
寄钱养家还是靠打担当挑脚生活，只要口袋里有了铜板都会参赌。
按规矩，赌赢的一方出资买薄饼点心请赌友吃，因此，不管赢了输
了，都有薄饼或忆子粄吃。
赌博可以做假，常用暗号、换牌与朋友串通出牌等手法。出场
地的人可以抽水，赢9 份可以抽两粒，再折出钱来。
外婆赌博成了她的每天的必修课。她不是去“兰台书室”便是
在通议第的婵婆家参赌。她与女儿约定：看见我拿红牌时那就是赢
251
了，便叫我回家做饭。她赌上瘾时，家里的事交由女儿去料理。
外婆是个性情中人，无论赌赢了还是赌输了，都会写在脸上，
丈夫与女儿们一看便知。她赌赢了回家笑眯眯，出街割猪肉了；赌
输了，脸很长，不说话，气不顺。这时外公会叮嘱女儿：“输了，
不要惹她，要不拿你出气。”

青溪内禾 · 发表于 2013-4-15 21:30

第十一章　“背鬼”
一、僮　身
1990 年，小妹阿美去世已经16 年，离我母亲去世也33 年了。
冬天，我回乡探亲，与父亲拉家常时，仍然反复询问：“阿美死前
有什么交代”？“她出事前有什么征兆”？“为什么没有送到梅县
黄塘医院”？问了许多为什么。
父亲说：“本想送黄塘医院的精神病科的，也请了几个壮汉，
准备强行捆绑送上汽车。后来又有人说，这样做不是更加刺激她？
她自己又不承认有神经病，你们强拉强拽，不是要让她承认有神经
病？这样病情会更加重。”
父亲接着说：“出事前只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照样找人
聊天，跟平常人一样。”
我听邻居承昌叔说：“你妹妹是文癫不是武癫，她没有拿刀杀
人的行为。有些病人是能治好的。”为此，我对父亲有些埋怨。
正在此时，百侯镇盛传洲瑞镇有个奇特的女僮身，年纪约三十
多岁，也只有小学文化，有神仙附体的本事，能把坟墓里的鬼魂背
出来与家人对话。她能说出死了几十年的人生前之事，甚至还能模
仿死者的口音，说出当时因什么病而死的。还盛传着她大难不死的
事：有一天神僮正在自己房间内睡觉，忽然山体滑坡，她家的屋子
倒塌了，两根木柱塌下来却正好交叉着架在她的睡床上方，她的身
体毫发未损。村人去救助时，她还在床上说：“我还在睡觉呢！”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埔县境内许多人便认为，她是有神明
扶助的，又说她做法事的确很灵验的。有知识的人则解释说：“可
能她有特异功能，能从死人的家属那里接收到信息。”
父亲深知我对母亲及妹妹的死一直放不下，总是有未解的情结，
他也知道我对他仍有积怨，便向我建议：“那个洲瑞女人正好在百
侯镇，是不是请她问问你妈妈在阴间的情形？”
我答应了，我想亲历一次有关鬼神迷信的事。
杨莲芳曾经是我的同事，她为人热情、诚恳，听到我有这个意
愿马上与知情人联系。过了几天，终于约定“背鬼”的时间定在天
黑以后，地点在下祠堂的上厅堂。
那天，我与父亲吃过晚饭，带上香烛、斋蔬果品、米与黄酒，
如约到了下祠堂，与洲瑞妇女见面。陪同她来的还有一个她的干姐
妹。这个干姐妹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不说一句话。
洲瑞籍女僮身留了一头短发，身体健硕。说的话音是洲瑞口音。
看她的行为举止，严肃谨慎，不苟言笑，让人有神秘莫测之感。
我们坐定后，只见僮身把大米放入碗中，然后梵香、点烛，双
手持香，面朝天空，作遥请神仙到位状，嘴里念念：“桃花红，竹
叶青，带我弟子下阴城，……有词：阳间有事你爱讲，阴间有事讲
分明。竹叶做船你爱过，灯芯采桥你爱来。门神户尉莫阻隔，河伯
水官莫阻挡。……”然后，好像就要去坟地背死者的灵魂来对话了。
她把香放入碗中，自己就在桌上闭目伏案，双脚在不停地上下踩踏。
我与父亲在旁边静静地坐着，听她发问：
“你们要找谁呀？叫什么名字，过世时多少岁，葬在什么地方？”
“找我母亲杨近英，过世时37 岁，葬在窑窠山的半山腰。”我
小声认真地作答。
“那坟墓附近有什么明显的记号，比如有什么大树？”
“她的坟墓上方有一座小建筑，是电信局建的。”我补充说。
过了一阵，神僮的身子就开始摇摇晃晃，双脚边踏边动，似乎
是在山间寻找。过了一阵就说：“找到了。”
紧接着神僮便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声音，我想象得出，死者
的灵魂已经背在她身上了。她在厅里走动起来，脚步很沉重，让我
感觉到她下山了，又到了平地了。她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迈着脚步，
还不时地往上颠一颠，仿佛免得鬼魂跌落地下。过一会，她大出一
口气，叹息一声：“咳！到了。”我感觉到她把沉重的鬼魂放下了。
此时我的心早已飞到二十多年前，回到了母亲病逝前后的场景，
一幕一幕，如同过电影一般。
二、与先母的“对话”
忽听神僮喊一声“阿云”。听这声音很像母亲当年的声音。她
喊我时气喘嘘嘘，上气接不到下气，正如我母亲病危时的喘息状。
一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我认定：这就是我母亲的魂，已经附
在神僮身上了。
我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我拼命地喊：“妈妈，妈妈！”生怕她
很快便离开了。
我不自觉地朝僮身跪了下去，此时我认为僮身与我母亲已合二
为一了。僮身坐在凳上，闭着眼，身子不断地摇摇摆摆，脚也在上
下抖动。
我止住哭，颤抖地问：“妈妈，你知道吗，阿美74 年得了神经病，
她跳水死了。”这时，神僮仍然带着喘息声，说出了让我吃惊的话：
“阿美是被我带走的，你不要怪你爸爸。”又是母亲生前的声音。
“我看到你爸爸两头受气，可怜他，干脆把你妹妹带走了。”她
补充说。
“阿美现在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嫁人了？”
“嫁给什么样的人？”我又急切地追问。
“也是个教书的。”
“你能经常见到她？”
“她常常来。”
我此时心中的大石似已卸下：既然妹妹是被妈妈带走的，又已
出嫁，我不用再想她了。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但我仍然头脑清醒，
转念，这是为了安慰我而编的一套话吧！这时，坐在旁边的父亲发话
了：
“阿近，生前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他的问话让我觉得突兀，但我倒是很想听到母亲的怨言。
“有。”神僮回答得很干脆。
“ 是有这样的事，有时我袋里没有钱。”父亲承认得也干脆。
“阿云，你还记得吗？我走时穿的衣服还是旧的。”神僮仍然带
着喘息声，说话时接不上气似的。这一问，让我的思绪又回到妈妈
临终的那一幕。
我与表姐在她断气后替她换衣服，找了一件比较新一点的衣服。
“你还记得那件底色是朱肝色的上衣？”神僮更具体地发问。
我这时又号啕大哭起来，补充说：“是朱肝色的，带小圆点的
那件。”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相信与我对话的就是我母亲的亡灵，千真万
确，千真万确啊！
这位僮身才三十多岁，我母亲去世时她才几岁，那里能编派出
那个年代的衣服花色？况且，这位僮身是洲瑞镇口音，刚才对话时
是母亲的语气，很中正的百侯镇口音。我想，即使是个语言天才，
也学不出这么神似的口音以及病人临终前的语气。
我又一次大哭，这次我大放悲声，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喷发，
如同大河汹涌奔腾，我心中的郁结得到了一次徹底的释放。
“茂銮，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啬屎？”母亲似乎在给父亲做
鉴定。
“阿云，你爸爸带大一群子女不容易。不省不俭怎么能过得日
子。”母亲仿佛理解并原谅了父亲。
此时，我看到老父亲也有些戚戚。顿时，我对父亲的积怨，烟
消云散了。看到老父亲瘦弱的身躯，他要养育八个子女，只靠一个
小学老师的微薄工资，没有别的来源，不靠省吃俭用怎么能维持？
他自己一辈子也没好吃没好穿，可谓含莘茹苦地把子女拉扯成人。
他对母亲是有过亏欠的，但现如今，连母亲都原谅他了，我做子女
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呢？
人非圣贤敦能无过？我对父亲的怨气似乎也得到了渲泄，我从
内心原谅了他。
后来，父亲又让僮身把他的母亲背出来。
父亲对他母亲的第一句提问便是：“阿妈，我小时候你总叫我
的乳名，你还记得吗？”
僮身回答：“茂銮。”
“不是。”父亲回答。
“你再想想。”父亲等待着。
“狗仔。”僮身又学她母亲叫唤着。
“不对。”父亲执拗地回答。
一连三次都说得不对。
僮身醒了。我对她说：“非常感谢你，辛苦你一个晚上。你解
开了我的心结。”
临分手，我交给她50 元，是装进红色的利是袋，以此表达感
谢之意。
我与父亲打着手电筒一路往家走。
路上父亲问我：
“你相信真的有神僮吗？”
“她能说出我妈去世时穿的衣服，这一点我特别惊讶。”我回答。
“她说不出我妈叫我的乳名，这我就不信了。”父亲说。
一路上我怕父亲摔跤，挽着他的手。父女俩的心此时此地是贴
得最近的。
我佩服这位洲瑞镇的妇女，她堪称是一个天才的心理治疗师。
是她帮助我解开了心结，把我从忧郁、自责的困扰中拯救出来。
自此，我不再为妹妹的死而哭泣。我甩掉了精神包袱，变得开
朗了、快乐了。
自此，我不再质问父亲当年为什么不送母亲去动手术，把这个
昔日的话题划上了句号。
人生有大悲也有大喜。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纠缠不清。
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要学会宽容，学会忘却。
三、尾　声
僮身仍然在乡间活动，大多是为病人，更为垂死的人。她的几
句话语能让临终的人走得安祥，让家属从悲痛中解放出来。
她可以说是农村的“心理治疗师”，是在做着“临终关怀”的
工作。
她的存在是乡村老百姓的需要。
十多年后我回乡仍问起她的情况，人们告诉我，她仍然活跃在
乡村。
他们还告诉我一件令我惊奇的事：就在我妹妹死后不久，她的
另一个好朋友也是同班女同学嫁到潮州后也是落水而死的。又是一
个关于水鬼的故事。它一直萦绕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它虚无，
缥缈，又神秘……

附录一　百侯中心学校校歌
百侯中心小学校校歌
杨明德词
杨国栋曲

未命名1.jpg

附录三

蔡仙圳
清·杨缵烈
白堠甲溪北，有溉田水道一条，约七八里，俗称蔡仙圳，其发
源处，石壁巉险陡峻，人力难施，类鬼斧神工然。帝有岩胁，筑小
祠以祀蔡仙，塑女道士像，历数百年于兹矣，鲜有知其原委者。雍
正七年，里人职监萧彝章，重修水道，巡功憩息祠下，谛视祠后石壁，
黝黑如漆，中间苔藓蔓延，凹凸独异，心疑之，命工人取长梯铁具，
划治苔藓，重加洗刷，得镌字数行，亟用纸拓出。其文云：
余生甲申，至年四十有二，始开此圳。志曰：
白堠洞裹号神仙，一带江山几百年；余今开垦乾坤老，永为鬼
祭蔡花田。
宋开禧元年乙丑，钱公勒姄
凡五十五字，自此人方知开圳年岁，及蔡仙之为妇人，湮没已久，
忽然豁露，倘亦仙灵之启其衷哉。彝章注：‘鬼祭’云，江南有竹
山地二顷，不生树木，惟长茅茨，岁清明祭而燎之，以卜丰歉；注‘花
田’云，广州治城之西，平田弥望，皆种素馨花，伪刘时美人多葬此。

附录四
马山寺碑记
马山之有寺也。创于明。远莫稽其所始。寺外有八角亭。壮丽
观美。以守住无人。日久颓圮。即寺亦污秽漶漫。几不可问矣。清
之康熙庚寅年。吾三兄仪廷。概然念山寺为百侯水口之镇。乃募通
乡财力重修之。佛身庙貌。焕然一新。又恐无人居守。终仍故事也。
岁之壬辰。请涵一禅师。同其徒郁莲郁华。住持斯地。仍以修寺余
赀。生放积累。创置寺田。为僧人养赡费。寺中有约亭江公夫妇神
位。江公亦捐租八石入寺。以永香灯之祀。田业稀微。仅足赡二三
僧人。守寺看山。长养近寺一带松木。埤之郁葱崇隆。作水口华干。
乡运实与有赖焉。乡人曰。中不可不勒之石。用垂久远也。属余数
言记之。余喟然叹曰。物之兴废，讵不以人哉。后之君子，共相护
焉。山灵其应拱揖以待。
康熙五十九年庚子仲秋后一日里人杨之徐撰文一募题通乡。买
曲滩田种三斗八升。共额租十二石。官民米九升二合。原是为曲滩
造桥之费。因此坑口岸崩阔。桥不能造。今拨为本寺养僧。祀佛口食。
一募题通乡，买置青坑尾。楼子背。三角塘一口。直至坑尾。额租
三石，带官民米五合。又本寺神宫背。除塘一口。容种四斗。带官
民米五升五合。俱拨为本寺养僧祀佛口食。
一江公约。与杨族对换出本村南洋过路丘田种二斗额租八石。
带官民米五升。今拔本寺祀佛并祀江公神位香灯之需。
（丘汉民摘自大埔杨之徐编次编年录企南轩藏本。）

附录五
鲤鱼灯
杨茂轩整理
侯南乡己流传200 多年的民间舞蹈鲤鱼灯，原系我们汉族发源
地黄河流域广大群众歌颂夏禹治水功德的舞蹈。舞蹈内容是由民间
传说和神话演变而成的。相传大禹治平洪水后，万民庆贺，有五尾
金鲤溯河而上，千里破浪，力跃龙门，也来参加庆贺。
舞蹈分七小节：1．出草；2．相会；3．游戏；4．交尾；5．冲浪；
6．跳龙门；7．欢庆。
清乾隆年间，邑人杨瓒绪出任陕西按察使，其侄三粼跟随上任。
三粼性喜音乐，熟娴宫商，他一见此民间舞蹈，非常倾心，即细心
揣摩，认真采访，故得其舞蹈全部精华。
瓒绪卸任后，三粼亦跟随返乡，即与同好认真排练，遂将此北
方绚丽之花，接种南粤，生根长叶开花。自是以后，吾邑每到农历
新年，鲤舞即与群众见面，并庆丰年。特别是元宵节，一当金鸟西
堕玉兔东升之时，鲤灯出队，灯火辉煌，八音和谐，畅游侯南乡
36 条巷。各家各户扶老携幼，倚门停间，欢笑颜，开以待祥瑞鲤
鱼灯的来临。鲤灯到处，爆竹喧天。舞完一场，各家以年糕美酒热
情接待舞鲤人。舞鲤队还常受到乡外人的邀请，鲤鱼灯远游各乡，
声振全邑。
200 多年了，发祥于中原的民间舞蹈，落户百侯，再经许多爱
好者的加工整理，已具备比较完整优美动作；乐曲吸收汉乐和民间
小调，音、色、动作极为协调。经整理后，鲤鱼舞定型为：演员，
四旦一小生；道具，锦鲤、龙门；音乐为小八音；舞步，以碎步为主。
结构：以‘群鲤喜春”、‘双双比美”和‘喜跃龙门”三个环节组成。
通过鲤鱼( 群伍里) 的平、侧、蹁、戏、沉、浮，多姿多彩的穿花
与游织动态，展现春光明媚、碧波荡漾、鱼群欢跃于大江之中情景；
通过双鲤对舞，比目齐飞，频频嬉戏，相互追逐构成甜情蜜意、絮
絮细语的优美画面；通过群鲤在龙门前‘相门”、”游门”、‘吐门”、
‘嬉门”、‘试跃”、‘喜跃龙门”、‘欢庆”等一系列热气腾腾喜气洋
洋的舞姿画面，把鲤舞推向高潮而结束。鲤鱼栩栩如生，场面五彩
缤纷，活跃、欢乐、优美，使观众得到美的享受，沉醉在欢快、奋
激的情绪中。
民国以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鲤鱼灯舞长期沉寂，几乎失传。
春雷一声响，枯木又逢春。1949 年我们古老神州，在中国共
产党领导下，换了人间，举国欢腾，万民庆贺。人们又怀念起鲤鱼
灯舞，侯南乡文艺宣传队特请曾为此灯舞熬过许多不眠之夜的老艺
人杨允恭细心指导，这一北地南移的绚丽之花，又得与广大群众见
面，共庆祖国新生。1953 年逐级出席县、地、省民间舞蹈汇报演出，
均得赞誉好评。1955 年并被选为我省出席全国民间舞蹈汇报演出
节目，赴京演出，受到表扬，声震京城。
五十年代，我邑移居南洋的鲤鱼灯舞蹈爱好者杨水泉等人，亦
在马来西亚首府吉隆坡大埔同乡会主持下，组织演出，受到中外人
士赞赏。各地邀请者络绎不绝，在马、巴生等地演出，极盛一时，
马来西亚及星洲报刊都多加报道赞扬。
文革期间，此鲤鱼灯舞曾被篡改践踏，面目全非，陷于窒息。
粉碎“四人邦”后，鲤鱼灯舞又获得新生。近年来已恢复原貌，
并有所提高，再次获选出席县、专区民间舞蹈汇报演出，受到表扬
和奖励。
不久前，全国民间舞蹈协会广东分会专程来百侯采访录像，鲤
鱼灯舞因此在荧光屏上与全国广大群众见面，这个长期以来为广大
群众喜闻乐见的民间舞蹈，从此光荣列人了我国民间舞蹈史册。

附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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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七
我的细姑杨近英
杨钦发
我原名萧金泉，出生于侯北敦裕堂，由于生辰八字里五行缺金，
所以伯父帮我命名为萧金泉，但命运多舛的我出世不久父亲逝世。
母亲悲痛欲绝，加上产后元气大伤，从此一病不起，丢下我们姐弟
三人，撒手尘寰。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刚刚来到尘世的我，
请求外祖母无论如何顾念女儿之情，帮她保住萧氏的独苗。在得到
外祖母点头应允后，她溘然而去。
家母逝世后，亲人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两个姐姐，请
侯北的梅叔姆给我喂奶。直到一岁多时，我才回到伯母身边。无奈
伯母也家境贫寒靠针黹为生，身边还有两个兄长萧森泉、萧坤泉，
要照顾蹒跚学步的侄儿无异于百上加斤，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请
外婆带回杨屋照料。有一次我发高烧，为避免重蹈覆辙，正式过继
给舅父为儿，更名为杨钦发。我的母亲就是因为嫁出去的人不能在
杨屋病故的乡规民俗，而被送回缺乏人手照顾的萧屋，成为封建陋
俗的牺牲品的。
在杨屋，我的饮食起居大多数由细姑照管。祖父做水客( 信使)，
常年往返于大埔——古晋之间，祖母为了看望海外的儿孙常随同前
往，麟叔教书，照料我的任务便落到了只有十一、二岁还在读小学
四年级的细姑肩上。为了我，细姑只好辍学，改读夜校，并把在学
校学会的歌曲耐心地教我。《卖报歌》、《松花江上》、《教我如何不
想她》等歌曲都是由细姑所教。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由于我们的房间是中厅正间，通常有人死了都把尸体摆在中厅
等待入殓，久而久之我开始不敢一个人睡，非得等细姑回来才肯睡。
细姑夜校回来见我害怕的样子，心痛地抱住我痛哭不已，从此细姑
夜校也不读了。我对细姑的依赖还表现在生病时非细姑喂药不食。
有一次满头生疮，细叔喂药被我拍掉药碗，惹细叔怒揍。细姑为了
救我奋不顾身的扑向细叔，在争夺中被细叔推下天井，最后由三伯
姆把我抱走，这场力量悬殊的争夺战才告平息下来。
我的祖母秉性刚烈，刀子嘴豆腐心，乐于助人，但相吵起来不
留余地，因此敬她的人多，怕她的人也不少，尤其曾被揭过短的人
更是对她恨之入骨。土改时便曾令我的祖母付出沉重的代价，为此
而吃尽苦头。
1953—1954 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海外的麟叔来信，指出我已
经成年了，成年人首先要学会生活自立，“男人百艺好傍身”，泥水、
木匠、打铁、补锅、阉鸡、杀猪、剃头、打担，什么都好做，就是
不能去教书，不能为混饭吃而误入子弟。春节刚过，国家开始实行
义务兵役制，我便改变初衷报名参军去了。
体格检查合格后，大姑为我饯行，宰一只鸡，把三个表弟支出
门外，要我把它独自食完，喻意“全身而退”。细姑在我身上花的
心血最多，把我当成心肝宝贝，所以饯行方式别具一格，是猪心肝
猪煮酒。当我要走时，细姑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道出她的担忧：
姑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此次一别姑侄怕难再相见。傻里傻气的
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安慰姑姑，反而说出一些不吉利的话：如果姑姑
有事，我一定会回来看望细姑。
由于广东籍新兵清一色的初中生，外省的新兵除了小学生便是
文盲，相较之下我这个昔日侯中的庸才，到了部队便成了“秀才”。
我们这批新兵到了正规部队，大部分都分配到计算兵、侦察兵等
技术兵种。经过一年的训练，专业成绩优异的我被评为一级技术
能手。我把奖状和荣誉证书寄给细姑，以告慰她老人家在我身上
所花的心血。
不久，我们师便调往朝鲜换防，驻扎在平安南道温井里。1957
年7 月31 日，突接茂銮姑丈来电：“姑病危，速回。”我便直奔营
部请假。开始营长、教导员都不同意，因为部队规定只有直系亲属
才准探亲，非直系亲属请假未有先例。为了说明我与细姑情同母子，
我只好从我悲惨的身世说起。俗话讲“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
伤心处”，说着说着，我早已泪流满面，痛哭失声。营长、教导员
被我真情打动，破例准我探亲，让事务长预支往返路费。
第二天是八一建军节，我匆匆登上返家旅程。经过十多天的奔
波，赶到家时终于还能与细姑见上最后一面。看到细姑已病到骨瘦
如柴，我叫声细姑便已泣不成声。我的归来令细姑兴奋，她嚎啕大
哭。但长期疾病的煎熬业已油尽灯枯的细姑，此时眼里却再也无法
流出一滴眼泪。心愿已了的细姑于当晚便安然而去。
用震潮婆当时的话来讲，“你姑姑早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只
是因为你答应会回来见她，‘期盼’支撑着她，才能熬到今天。你
能从朝鲜赶回来为她送终，你细姑总算没有白疼你。”
事后茂銮姑丈告诉我，细姑几次病危都叨念着我，叫姑丈给发
电报催我回来。姑丈怕我请假不易，没有答应。最后还是拗不过细
姑执着的要求，给我发了电报，没想到我真的请假回来了。也幸好
我的回来，才堵了“嫁出去的女，不能在通议第过老（逝世）”的
闲言，否则姑丈顶不住世俗的压力了。

                  后　记
这本书的出版，既是“难产”又是“早产”。说它“早产”，是
因为错漏不少，未经打磨比较粗糙。常言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早些出版问世兴许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也许有的读者会想：“她
能写我也能写，我的人生经历比她还丰富呢！”如能引起读者共鸣，
勾起他们对儿时的回忆，不论是美好的还是苦涩的，那将是对我的
最高奖赏。
老一代客家妇女说出了他们的苦难经历，如果我没有如实地写
出来，把它“贪污没收”了，那是对不住她们的。我不能辜负了她
们的信任与诚意。
我能完成这本书，还要感谢家乡的父老乡亲给我帮助并提供了
宝贵的资料。他们是（排名无先后）：杨茂轩、杨禹功、萧亭、杨开茂、
杨干标、杨剑秋、杨德全、丘玉辉、杨永汉、杨戈、杨娘富、杨添顺、
杨桂英、赖介凡、杨心锦、余跃南、林旭稳、杨洪流、萧儒、杨绿波、
杨标、杨燕秀、杨松跃、杨宗德、杨继东、陈瑞莲、林永良、萧宝
珍、丘振威和温江河等等。
特别要提到的新加坡茶阳（大埔）会馆的会长刘智评，前会长
杨双标、蓝正厚，文物股主任何炳彪，秘书余丽娟，他们给我热
情的支持与鼓励；缪俊杰教授、殷宝林教授在百忙中为我作序，提
出了不少宝贵意见；香港天马图书有公司董事长蓝海文先生帮忙出
版，在此一并致谢。也要感谢我的先生黄书雄教授和儿子、儿媳、女儿的支持。
本书自知很不成熟，缺点错误不少，尚希读者不吝赐教。

                  刘锦云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2011 年1 月　

闻天竹 · 发表于 2013-4-15 22:38

身手不凡

young0753 · 发表于 2013-6-11 18:43

有没有上传到网上提供下载的？
如果有的话，麻烦告诉一下，我的QQ号是645148284.
我是百侯侯南人。

客子妙音 · 发表于 2013-10-5 11:29

有关《百侯往事》反映的人生困惑问题：

《百侯往事》是北京大学刘锦云教授写的一部描述她家乡百侯客家民俗的著作。北京大学段宝林教授在该书序言说：“《百侯往事》是刘锦云女士所写的一部生命回忆录，同时又是一本很丰富的客家民俗的生动记录。”
作者很难得，描写得很详细、具体，作者自序“出于对母亲的深爱，对于那个时代妇女的真切的同情”，书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心地的善良、家教的良好。
我将《百侯往事》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下，有选择地看了一些内容，其中最让为动情、撼动人心的是作者母亲在临终弥留之际对女儿（作者）的托付。该书这段文字的描述可谓反映了客家人的情形，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或“长姊、大姐如母”，“无女不成家”，等类似的情形，客家女子巨大的牺牲精神，强烈的责任心，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克勤克俭的形象，是让客家子弟子女们最为刻骨铭心、永世难忘、无限感恩的。

《百侯往事》“十八、临终嘱咐”节录：
七月二十八日，远在朝鲜的表哥钦发接到父亲“姑病危速回”的电报，向连指导员请假。连长与指导员说：“只有直系亲属有事才可请假，你有几个姑姑？”表哥情急之下号啕大哭，诉说了自己的悲惨身世：“我这个姑姑如同亲生母亲，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
请假批准了，连指导员让司务长支取路费，他即刻登程。他从朝鲜平安南道经过十多天的奔波，终于赶到家与母亲见上了最后一面。叫一声“细姑”，古哥已泣不成声。母亲见到从小抚养大的姪子从朝鲜赶回来，极为兴奋，拉着他的手不放，哭了起来。但是母亲油尽灯枯，已流不出眼泪了。古哥从口袋里掏出50 元，又把从朝鲜买回的高丽参一包交到母亲手里。母亲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我把古哥带回的高丽参炖鸡汁喂母亲。母亲喝了几口，然后用颤抖的手从枕头下摸出50 元，捏到我的手里：“你长大了，衣服太差近不得人，这钱你拿去做一身衣服。”我的眼泪禁不住又滚下来。母亲太了解父亲了，他常常标榜自己只有一套衣服洗换，一双鞋穿了十多年，他不会为大女儿买衣服的。母亲又拉了拉我的手。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更靠紧她。“妈妈不会好的了。昨天晚上，我看见小鬼拿着绳索来拉我，我要他们等一等。”我一听，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尽力安慰着：“妈，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我知道这些安慰对她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这些话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你最大，你要帮助你爸爸带大弟弟妹妹。”
我早已泣不成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籁地往下滴。我用力地点头，点头，只有用点头以表达内心话语。
“你帮你爸爸带大弟妹，我就可以瞑目了。”我听到这句话，又用力地点头。
我知道在临终母亲面前的承诺是多么的庄重，母亲的临终嘱托，如同千钧之力，它进入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用力点头，这个许诺如同向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庄严地宣誓。此时“帮你父亲带大弟弟妹妹”，“带大弟妹”、“带大弟妹”……这句话不停地在我脑中轰响。这句话显得那么具体，又是那么沉重，那么的刻骨铭心。这句话就是一付千斤重担，我足足挑了五十年，直到弟弟妹妹都成了家，又养大了子女，才卸下来。

书中提到了许多难以解释的民俗问题，以及人生的辛酸苦涩，作者内心的困惑，心结，也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每个人，包括以前的我在内，甚至包括科学家、哲学家、宗教家都有的困惑。
面对现实，人生的种种问题、疑难杂症，如何看待？原因何在？如何走出困境？有史以来，人们对这些问题可谓从来没有停止过。孔老夫子「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是影响世界最为深远的圣人之一，现在的人们，可能活了一辈子，还是迷惑，懵懂一生。
世界著名历史哲学家英国汤恩比博士，曾于1970年代提到，解决二十一世纪的社会的种种问题，惟有中国孔孟学说跟大乘佛法。
孔孟，仁义、忠恕；大乘，真诚、慈悲。
山重水复疑无路，无限风光在《大经》。真正能圆满解决问题，拥有幸福人生，谨推荐：净空老法师宣讲的《净土大经解演义》或《大经科注》。需要澄清的是，佛教的本来面目是佛陀教育，而不是宗教。详细内容请进入净空法师专集网站www.amtb.tw 或：儒释道 rsd.amtb.tw 华藏净宗弘化网 http://edu.hwadzan.com/

客子妙音 · 发表于 2013-10-5 12:50

另外要注意的是，《百侯往事》书中提到为作者奶奶做超度、念血盆经的往事，根据民国高僧印光大师说，血盆经是伪经。 “佛法之衰，皆因俗僧不知佛法，将伪造之血盆经，寿生经，作求财之要道。从此破血湖，破地狱，还寿生，寄库等佛事，日见其多。虽骗到愚人之钱，却引起有学问，明世理，而不知佛法之真理者之毁谤。俗僧只顾得钱，不顾此种佛事，深伏灭法之祸。遇有真正知见者，当令以此种佛事之费念佛，其利益大矣。”——摘自《印光法师文钞》复江景春居士书二。
特此说明，以免误导。
净空老法师提到：“释迦牟尼佛的身分是职业老师，跟孔子一样，当年在世，有教无类。孔子还收一点学费，释迦牟尼佛不收学费，是义务的老师。我们讲释迦牟尼佛是什么身分？多元文化社会教育的义务老师，多么值得人尊敬！…… 从前的道场、寺院、庵堂，乾隆时代还都是普遍的教学，那是什么？学校。我想佛教变成了宗教、变成了迷信，应该是嘉庆以后，不到三百年，二百多年。真正变质应该是慈禧，所以慈禧的罪很重。慈禧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也拜出家人作老师，可是她迷信，她不相信佛，她相信鬼神，喜欢驾乩扶鸾，那就没有法子。在慈禧之前，清朝宫廷里面，请这些儒释道的高人，都在宫廷讲学。帝王带着嫔妃、文武大臣，天天学习，受教育。慈禧掌握政权之后，这个条例废除了，换成什么？换成一些扶鸾的。人民上行下效，皇上、太后，老佛爷都是喜欢这个，所以扶鸾的风气就民间都学了。这经也不讲了，变成搞超度、搞经忏佛事。所以从慈禧到现在也不过两百年，佛教堕落成这个样子，这我们多痛心！不能不知道。”——摘自《净土大经解演义》

百侯李 · 发表于 2013-10-6 07:56

好书如珍宝。

哈秋庞天 · 发表于 2013-10-8 17:36

顶起，家乡往事回忆，好似昨日。。

同同 · 发表于 2013-11-1 14:49

好东西，慢慢学习！

蓝立泉 · 发表于 2013-11-2 19:59

同同发表于 2013-11-1 14:49+ }' _. N4 T' L
好东西，慢慢学习！

海外的朋友，新加坡茶阳会馆有。我读了，我觉得是一部好书。

野草 · 发表于 2013-11-11 04:03

好书值得学习{:9_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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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一编的的确确很好的客家山村<<百侯往事>>-刘锦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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